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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章 侷
- 陆章 侷
出发回永昼这天,下起了雨,我与哥哥凤平先到凤峰的主楼拜别,他未多说什幺,只告知重审之日底定后会去信通知,那双猎鹰般双眼深沉地望着,同本人较着劲儿,最后眼睛酸摆摆手,遂让我们辞行了。
穿过长廊尽头,蓝眼睛打着伞同我走过拢长的石板路,两旁风铃木枝枒上的黄花让渐大的雨势打落,一地的春泥…尽头处三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候着,一抹红衣杵立,骨节分明却白皙的大手握着一把绘着郁郁青竹的油纸伞,衬得衣襬更为艳色…那精緻轮廓上的美丽双眼一瞬不眨地望着我走至跟前,薄厚适中的朱唇勾起了一抹笑,顾盼间风景失色,令我想起了十六岁时的他…彷彿只要我一抬眸对望,他便会亲暱唤着:「曦曦…」
在大雨中,那不大的音量一分不差地入了我的耳…
「楼主,平执事。」
凤平礼貌地朝他打了声招呼,就见中间那辆马车的帘子让一只青葱玉手掀了开,嫂子的绝世美貌现身,低唤了声:「平。」
凤平朝她一点头,让她赶紧撤下帘子别淋了雨,遂才拍了拍我肩道:「安妹,妳可是直接回永昼?」
我头一点,让蓝眼睛回答:「回平执事,万旭与永昼方向相反,楼里还有事待主上回去发落,此次便不随您回去,毒癡前些日子已让隐阁分阁护送回永昼。为怕您与苏柔姑娘路上安全有虑,主上拨了隐阁一支队随同您回去。」
凤平一听猛地摇头:「安妹万万不可,妳伤势未癒,拨了一支队给我就仅剩一支,太危险了!不成!」
蓝眼睛立刻回:「平执事请放心,一出太阳州,其他支队便会赶来会合,主上心意已定,雨势未收,还请您快上马车以免湿了鞋袜。」
他叹下一口长气,无奈地盯着我,「好吧…拗不过妳,切记平安为上,回楼后让小黑发个信回来。」我微笑点头,抬起手给了他一个拥抱,他哈哈笑地回抱住了我,「得空就多些时间回来陪陪我跟妳嫂子,恩?」在他肩上点了点头,鬆开手,对着他一字一字慢说:「一路保重。」
他揉了揉我头顶,「恩,记得捎信。」
他矮身跨进马车后,我才抬头问蓝眼睛:「那位沈儿姑娘呢?」适才这般动静,也没见马车里有人探身。
蓝眼睛正待回我,就听一旁阿飞说:「沈儿长时间离家至星芒游历,这次婚事订下后,便让家里人催回家去了,说是等在下八月上门来迎娶。」
我一愣,随即会意过来,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骚动,我微笑一揖,做了个请字。
「教主上马车吧,这路上若有什幺需要儘管提,别跟我客气。」蓝眼睛替我转达后,就见他微笑朝我一点,转身跨进了第三辆马车,见他红色衣襬消逝在门帘后,我才收起视线,踩上车蹬,猫进了车厢里。
厢里铺垫厚厚的毛毯,退下鞋袜,坐躺上去,蓝眼睛进来将薄被往腿上一盖,本人盯了他一眼,淡淡说:「不冷。」
他取过外头递上来的一壶热茶搁进摆在矮几上的保暖笼里头,才回:「外头雨大,会着凉」。
我不置可否,任他在背后垫上软枕忙活一通,看个仔细没什幺遗漏后这才弯身出去。
没一会儿,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和着雨声,闷闷的却又显得安静。
出了川景城,我掀开帘子与哥哥嫂子道别,马车分了两路离开;我们往南行,雨势仍未收,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我脑子时昏时醒,可能最近思虑过甚,虽然没喝特效睡药,脑袋却在这规律的频率下渐渐失去思考的能力,本人索性躺下来闭上眼睛梦周公去。
彷彿良久的深沉睡眠,直到那规律的马车运行停了下来,才睁开眼来,厢里有些暗,掀开帘子,外面乌云密布,大雨不歇,远方天边一道道闪电交错而降,伴随声声雷鸣。
我敲了矮几两下,过了一下子蓝眼睛才开启一小缝,探头进来,额上头髮湿着:「回主上,龙飞教主的马车后轮陷进泥沼里,马匹拉不上来,适才属下前去处理,发现车轮衔接处断了,无法修补。」
我一惊,忙问:「阿飞还好吗?」
「教主无事,马匹受了些惊吓,只是现在离今日要宿下的镇仍有些远,恐…」
我打断他说:「让他过来同我坐一车,到了镇上后再买一辆吧。」他朝我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必须入夜前进镇,不能耽误了您喝药的时辰。」他将门阖上,没一会儿门大开,一抹身影弯身入内,蓝眼睛在外面关上了门,稍暗的空间里,我看见他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歉然道:「在下叨扰楼主了。」
我摇了摇头,分了一个靠枕给他,拉出抽屉取出一只倒了杯茶搁在茶几靠他的那一端,他伸手拿起就口喝下,搁了回去,「多谢。」表情我瞧不清楚,只能朝他摇了摇手,让他不用太客气。
马车缓缓动了,一时车内静谧无语,和着外头电闪雷鸣雨声滂沱,令我想起了青远山上夏季的几次大雨…我跟阿飞总喜欢坐在屋檐吃着小点,一大一小靠着看雨…有时闭上眼睛听着屋檐低落的雨声,有时笑看蜻蜓停在栏上被打湿的翅膀…雨后的朱槿花更显朱红,方总管会亲自摘上几株放进注水的陶钵里供我玩赏…
回忆起那些时候的片段,忽而一声轻唤…唤回了我悠远的想念。
「楼主?」
我转头回望,他的表情仍让我看不清。
「妳的伤…」他语气略显踟蹰,我心底一暖,阿飞可是在担心我的伤势。
朝他摇了摇头,我的唇形他是看不懂的,可现在又没纸笔,能沟通些什幺?
他身形动了动,再问:「妳还可能开口说话吗?」语气竟有丝期待?许是在车里的距离拉近,发现他连一开始的称谓都省了,口气也显得亲暱…
我一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乾脆将矮几的东西往垫上一放,拉开帘子一半透些光进来,右手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炙火掌毒未清,伤及喉。」见他看清,我用布巾擦去,续写:「毒癡在找方法,你放心。」
抬起头看他,就见他目光从矮几上字迹转而望向我,那神情炯炯,似有把焰火在燃烧,热烈地令我忍不住心虚别开眼,不动声色地将桌上字擦去,再写:「离镇尚有段路,你先歇歇。」见他点头,我擦去字迹,将东西摆了上去,拉回帘子,佯装累了闭上眼睛。
单凭那潦草的几笔字迹…应是看不出什幺才对…可为何阿飞那眼神透着一股从前他看我时的熟悉?
明明闭着眼…却能感觉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本人心底打着波浪鼓,一不做二不休躺了下来,背对着他,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充作乌龟。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我在自己矛盾却又充份安全的氛围里睡去,这一觉说不上美好,梦里的画面不停切换流转,我似有意识却又离不开自己脑海编织的幻境里…一阵轻微的摇晃中我停止了思绪,睁开了眼来。
一张这一年多来魂牵梦萦的姣好脸蛋仅隔咫尺…那双总似会说话的眼睛欲语还休,最后仅余唇边一抹轻微的叹息。
「到了?」无声的询问自我口里吐出。
他微直起身子,点了点头。
蓝眼睛开了车门,不亮的外面,透着一抹昏黄。
见他难得地楞了愣,随后恭敬对阿飞说:「教主,今日入宿之客栈已到,厢房已备妥,您可先行下车洗漱等候晚膳。」
阿飞回过头看了我一通,本人实是摸不清他现在所思所想,遂朝他点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没想他却说了句:「我扶妳起来吧。」然后不容置啄地左手探向后背把我扶了起来,我一惊,赶紧抓向他右手臂稳住身子,他左手虚扶我,右手去取让本人随意丢在角落的袜子,我窘地快速从他手中接过胡乱穿上,谁知耳边却划过他略轻的笑声…本人只当没听见,藉着他的力量站起身,他弯身将两人鞋子递到跟前,自己先穿了上,俐落下了马车,挡住了蓝眼睛,修长的身躯面对我,豔红衣袍让客栈大门的高挂灯笼照得朦胧胧地好不真实…一只纤纤大手抬了起来,我两脚踩进鞋子缓步走出车门前,着魔地伸出手搭了上去,借着他力气跨下了马车。
彷彿有意又似无心,那一拉一扯间我短暂地落入了他怀抱,就仅仅那幺一秒…仅仅那一瞬…心,蕩起了涟漪…如一滴纯水轻轻地没入深潭再看不见。
那熟悉好闻的薰衣草香气再次飘进鼻翼,令我怀念无比。
还记得阿飞七岁之后,我将事业版图拉向各处,食衣住行无所不入,全方位的涉及各行领域,其中一环便是生活必需品,想当然,天然手工香皂亦是其中获利高的。
初时我拿着製作香皂书本及几瓶天然萃取的精油、材料给小青,让她试着做出成品,没想第一颗薰衣草味道的阿飞爱极,每每洗澡总是特别开心,本人本着私心,薰衣草系列的只给自己人使用,我还买了一块适合种植薰衣草的田,每至採收时节便将之练成精油,送来青远,做成香皂、香膏供大家使用。
打伞的声音唤回了我飘太过的思绪,就见一把伞举到了我上头,「主上,先进屋吧。」我偏头看向阿飞,就见他伞已撑开高举一半,闻声抬头看向了我们,眼神一分愕然瞬去,随即隐没。
我忍住想问的冲动转头跨步而出,入了屋后,随着带门小厮进到金字号房,阿飞则住进隔壁银字号房。
里头已齐备浴桶及沐浴用品,蓝眼睛退了下去守在屋外,我长呼一口气,卸下今日略显侷促的心情,脱下身上累赘,一脚跨进浴桶里泡澡,谁想身心舒畅之感尚未袭来,一阵麻痛随即钻入肤里,一阵扎过一阵一回漫过一回…我忍住想跳出来的冲动,更将身子往水里窝,眼睛狠狠地射向门外那道笔直的身影…好样的!半月一次的药浴本人忘得一乾二净,尤其是天杀的自大狂配出的药粉无色无味,根本痛个本人措手不及!这蓝眼睛竟然没提醒,这安得什幺心?!
待到疼痛散去,我无力地起身,擦乾、穿衣,用另一条乾的布巾盖在头顶,开门瞪向门神,质问:「小冷,你怎没提醒今天要泡?」
没想他却老实回我:「属下忘了,请主上责罚。」
本人眉一挑,上下一通危险地看他,「喔?咱们能干的小冷难得忘事,倒是奇了,可见是陪着本楼主上窜下跳地给累的…回楼后你放个几天假好好休息,会也别开了,恩?」
他赶紧抱拳回道:「属下仅是做份内应做之事,不累,亦不用放假休息。」
「好吧…下次记得先让我有个心理準备,你可知道一脚踩下去却发现是陷阱的恐怖感觉吗?那会让我想起在碧幽谷的疗伤日子…」我边擦着头髮边下楼,蓝眼睛顺手将头上已湿透的毛巾再换一条,不大的客栈让我们给包下了,就见阿飞已换下一身红衣,改为银丝为衬的白袍…坐在大厅一角,整个人更显清瘦,一头仍旧未束的过腰长髮垂在两旁,还带着些微水气,别有一分风情。
我忍住差点脱口而出唤他名字,随后暗自消遣自己就算唤了又当如何?还不是无法藉由震动传入他耳…这种想喊不敢喊,喊了也无用的情感在心底矛盾孳生,越想说话的想法水涨船高,我憋下这种心情,佯装轻鬆地坐进了他对面座位,手一挥,示意一旁待命小厮可以备膳了。
蓝眼睛掀走我头上毛巾,双手俐落地将我一头长髮拢好用髮簪绾了起来方便本人吃饭,他这一通服侍我的习惯是在碧幽谷养成的,那时我手脚无法行动自如,任何事情都得仰赖他,他也从一开始的陌生手拙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后来回凤楼有了芙蓉兰儿他倒省事,不过这次没带她俩,他也就只好自降一等来当我的女婢了。
很快地菜陆续上了桌,一盅半满的鸡丝蛋粥被放到了面前,蓝眼睛在一旁替我布菜,本人望向对面一言不发的阿飞,就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蓝眼睛,一股低气压在周身扩散…本人寒毛竖了起来,不懂为何阿飞对他会有敌意?遂拍了拍蓝眼睛手臂让他看向我:「别顾着帮我夹菜,也帮帮阿飞吧。」他头一点,转身欲帮阿飞夹,对方果然不领情,只淡淡地回:「在下自个儿随意。」我眼珠子一转,对蓝眼睛说:「你也坐下吃吧。」他摇了摇头,将碟里菜放妥后,退到身后。
本人知道他碍于外人在不方便一起吃饭的主僕观念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也是碍于阿飞的敌意…便由着他去。
我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喝着粥,右手筷子夹菜吃着,没多久,阿飞也跟着动了起来,整个大厅除了屋檐仍旧湿搭响的大雨外,就只有碗筷碰撞声了。
气氛宁静中透着一丝诡谲,一通饭下来,耗去了本人不少精气神。
饭后喝药时间,门外传来声响,蓝眼睛过来稟报:「主上,镇上的马车店家仅有一家,却刚好今日让一支过路商队买下了全部马车。」
本人压下心中哀嚎,回:「罢了,明日回程途经之各镇各城皆去问问,在此之前就让阿飞跟我同车吧。」
他替我回覆阿飞,就见他表情没什幺不耐之色,非常正常。
我鬆了口气,却也开始替明天的自己担心。
离席时,我让蓝眼睛好好吃个饭回房休息,自己慢步旋上楼梯,进屋前,阿飞却叫住了我,才转身,就感觉一头绾髮散落了下来,那根玉簪抓在他白皙手上,更显翠绿。
我蹙眉看他,欲问他何意,他却指了指自个儿的长髮,轻起了朱唇:「妳…可否…」话音断讯…那双殷殷期盼的美目流转着光彩,令我有一瞬的恍惚。
彷若一剎又似一昼,最后,又转为一声轻叹,他抬手抚过我飘散颊边的碎髮,转身入了房。
却是何意?
却是何意…
直到东方旭日渐亮,我仍旧百思而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