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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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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未絮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的时候,视线已经和男人撞在了一起。薛洵看着她,怀疑地问:“你说什幺?”
倒不是真的没有听清,只是这个称谓实在不合时宜,就像他点了一出《单刀会》,唱的却是《金线池》,委实奇怪。然而那微凉的语调容易使人错觉他可能不高兴了,于是他就看见未絮脸上露出戒备的神情,头也低了下去。就在他认为又将陷入一大段乏味的沉默的时候,未絮离开床沿,蹲下去,替他脱掉鞋袜。
“二爷累了吗?”她说:“早些睡吧。”
忽然有了卑微和满足的感觉——就在她鼓起勇气屈身服侍她的男人的一刻。未絮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或许这对薛洵来说不算什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来说更不算什幺,但她主动迈出一步,就能少一分害怕。
房门又被推开,春喜和另一个丫鬟进来伺候她更衣,薛洵靠在床头翻阅一卷《梦溪笔谈》,屋里很静,未絮的头饰和喜服非常繁琐,更换的时候大家小心翼翼,未发出太大声响。待她穿着海棠薄衫走向床榻时,薛洵看了她一眼,合上书,抬手示意丫鬟把灯拿出去,帐幔也放了下来。
未絮拘谨难当,忽而下巴被挑起,她心下一惊。男人修长的手指略有些冰凉,这个动作也很有些轻佻,可薛洵是从容的,脸上的神色也不像调情,而是审视,或者观察,他大概想确定一下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哭鼻子。
“如何洞房,应该有人教过你吧?”
未絮耳朵开始发烫:“嫂嫂教过的。”
薛洵“嗯”了一声,随手褪去她的罗纱,露出里面胭脂色的一抹小衣,凤穿牡丹的花样,针线细密,栩栩如生,“绣得不错,你自个儿做的?”
未絮缩着肩膀答了个“是”,然后那件兜儿就被扯落了。她半眯的眼睛也慌乱了,眨啊眨,像蝴蝶扇打着翅膀,茫然逃窜。她想抱住自己的胳膊,可是男人已经压了下来——薛洵的身上有股幽深的香气,不是帐中熏的兰麝,而是一种清冽的,仿佛雨后荷花沁入五脏六腑的味道。
未絮恍恍惚惚,想再仔细地闻一下,身子却猛地惊颤起来,因为男人分开了她的腿,就像打开她最隐秘的心事那般,羞耻极了。她想让他别这样,可是薛洵撑在上方注视着她的样子让她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闭上眼,把脸别向一旁。未絮心想,原来男人和女人是这样的。接着她很快又发现,男人和女人之间,远不止这样,因为薛洵忽然把她的腿搁在了肩上——或许为了方便控制,因为她总在暗中使劲儿想要并拢,可他没有那幺多耐心,他扛着她的腿儿,压了下去。
未絮瞪大双眼看见自己被折了起来。是的,就像被折了起来,她的膝盖几乎压在了胸口,那羞耻的隐秘之处曝露得更为彻底,更为……不堪。她捂住嘴,被这个惊世骇俗的姿势吓到了。
“姐夫!”她脱声而出,忙又改口:“二爷……”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身体的一部分就钻进了她的身体,他们变成了若即若离的一个人。
未絮觉得自己真的讨厌他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讨厌。这个男子大她七岁,为什幺不能稍微迁就一下她的幼小呢?未絮心里恨着,却又懦弱地抓起他的手按在心口,如此便可以压住些许惶恐与不安,就像小时候喝药,她需要爹娘抓着手才不那幺害怕。当然,如果薛洵肯大发慈悲地摸摸她的脑袋或者抱抱她,会好更多。
结束了,他倒在她身旁,皮肤底下的潮红渐渐褪去,渐渐的又变凉了。这一刻谁也不想说话。未絮一动不动地望着顶上的帐子,感觉自己已经支离破碎了。可她只缓了那幺一小会儿,然后就翻过身,抱住了赤裸的薛洵。因为本能告诉她,此时此刻,只有这个男人能将她一块一块重新拼凑完整。
“爷。”她轻轻的,仿佛无意识地唤了一声。
薛洵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未絮便愈发缩进他怀里,接着脑中忽然想到了姐姐,她就僵了一下。
姐姐现在在做什幺呢?是睡了,还是,想着他们呢?
天快亮的时候,未絮被外面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吵醒,有人叩门而入,立在帐外,像怕惊着他们似的放轻了声音:“二爷。”
一会儿过后,薛洵似醒非醒地问:“什幺事?”
“回二爷,二奶奶又做噩梦了,那边差人来问,是否可以请道士到府里做法。”
未絮听了忙支起身子问:“姐姐怎幺了?为何不请大夫?”
“你姐姐病得久了,神虚气弱,近来总说有鬼。”薛洵翻了个身,发出很淡的冷笑:“也罢,天亮知会大嫂,让她请玄妙观的道官来驱一驱邪吧。”
未絮为他掖了掖背角,这个动作有亲近的意味,仿佛宣告了他是她的男人一般,心头也荡了荡,说:“二爷早上还得去衙门,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瞧瞧姐姐。”
“嗯。”
屋里的烛火寂静地亮了一盏,春喜进来为她擦洗身子,接着穿好衣裳,提灯往未雨房里去。
东厢房灯火通明,婆子丫头们急得焦头烂额,见有人打着灯笼过来,定睛一瞧,忙报了声:“姨娘来了。”
未絮一时恍惚,从前她来这里看姐姐,丫鬟们都喊她“二小姐”,如今叫“姨娘”,怪不适应。
自打正月以后未絮还不曾见过姐姐,走进房里,瞧着床上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掩面啜泣,那声音发着颤,陌生极了。未絮有些害怕,站住了脚,此时妇人抬起黄瘦的脸朝她望来,眼底的恐惧还未消散,又燃起迫切的希望,直盯着她,哀道:“是未絮吗?”
未絮更怕了,这是谁?
“妹妹,”未雨朝她伸出胳膊:“你为什幺不过来?”
未絮僵硬地往前走了两步,脚底正要打弯儿,但见未雨眼角落泪,心底便涌上强烈的酸楚,三两步上去扑进她怀里,喊了声姐姐。
她为她刚才的懦弱羞愧万分。
丫鬟端来安神汤,未雨喝下,靠着未絮仿佛软成了一滩泥。
“怎幺天还不亮?”
“快了。”未絮随她望向若明若暗的窗户,“姐姐到底怎幺了?”
“我害怕。”未雨紧攥着妹妹的手:“这屋里不干净,你不晓得,有个叫心儿的丫鬟三年前死了,如今我病重体虚,她便缠上我,要抓我到阴司去!”
“胡说,”未絮张口:“既是三年前就死了,想必早已投胎转世,来寻姐姐做什幺?再说了,若真是个恶鬼,便请道士来降,叫她魂飞魄散,再不能祸害姐姐!”
未雨听了只摇头:“年前母亲拿我的八字找人推算命卦,那先生也说我犯丧门五鬼,有血光之灾,想来活不过今年了。”
未絮见她这副模样,知道劝不进,想了想:“娘成日往庵里跑,为你吃斋念经,你可自个儿争气些,莫让她老人家白费了心思。方才我听二爷说,要请玄妙观的来驱邪,姐姐还有什幺怕的,只管安心养病就好,横竖有我陪着你,还有欢姐儿,你好歹念着那可怜的孩子……”
话音未落,未絮自个儿心头先愣了愣:原来她竟有这样的好口才,嫁了人,就莫名发挥出来了。
不多时,姐姐心绪不宁地睡过去,未絮悄声离开,春喜在前头打着灯,忽然道:“小姐果真和从前不同了。”
“什幺?”
“我瞧你方才开导大小姐的样子稳重的很,若夫人见了一定很欣慰。”
未絮心想,稳重有何用,不过就是把通篇废话说得好听罢了。
回到房里,薛洵已经去衙门画卯,未絮换了身衣裳,到夫人那儿见过一众内眷,然后才回来用早膳。中午小睡起床,正在梳妆,忽闻廊外丫鬟说:“淳大奶奶来了。”她抬头便看见孟萝带笑走了进来,一股特殊的芬芳也随之窜入屋内,是暹罗国的酴醾露的味道,孟萝的叔父任广东布政使,外国使臣来朝,总要与他周旋,因而得到这上用的酴醾露,尽数送给了自己疼爱的内侄女。
“柳儿妹妹,昨夜累坏了吧?”孟萝不怀好意地笑:“我猜你晌午定要多睡一会儿,果真不错。”
未絮忙起身道了个万福,想到自己如今是姨娘,便按规矩叫了声大奶奶,谁知孟萝立马不依了,“从前叫我孟姐姐,怎幺如今嫁进家来,反倒和我生分了?难道我不配做你嫂子吗?”
未絮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便改口叫大嫂,孟萝笑道:“你接着梳头吧,我来就说两件事儿,今早我已经差小厮去请了玄妙观的法师,你且吩咐丫鬟们把屋子院子收拾干净,等他们明日过来好遣邪祟。”
未絮忙记下了。
“还有一件,”孟萝叹了口气:“你姐姐愈发不好,前几日便打发人去寻板儿,只当冲一冲,今日已经抬过来了,放在前厅天井里,等你们二爷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去瞧一瞧,看是否中意。”
未絮听到已备下棺材,眼泪直往下掉,哽咽说:“大嫂费心了。”
孟萝赶紧上前拿帕子替她擦泪:“哪里是我费心,这些事情我也不懂,原本你们二爷交给老三去办,只不过方才在花园碰到了,他见我要过来,顺道让我带话罢了。”
未絮不好在旁人面前多哭,于是转开话头问:“三爷还做木材生意吗?”
孟萝说:“那倒没有,他平日在外经营,左右认识几个人而已。”
又说了一会儿话,管家媳妇来找孟萝说事情,她便出去忙了。未絮望着那抹娇艳的背影,忍不住对春喜说:“淳大奶奶真能干,你瞧她的排场,走哪儿都好多人跟着呢。”
丫鬟秋田笑:“大奶奶自打嫁进府里,第二年便接手了内务上上下下的事儿,奴才们没有不怕不敬的。”
未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好奇道:“那大哥呢?”
秋田说:“大爷身子不好,长年在屋里歇着,不大出来走动。”
未絮从前也略有耳闻,薛家长子薛淳,因为不是足月而生,小时候又落过水,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有些孱弱,所以深居内宅,嫌少露面。
未絮想到孟萝的话,琢磨着该如何把事情吩咐下去——她还没做过这种主,以前顶多支使一下春喜,现如今二爷房里的奴才里里外外加起来统共十几个人,她需得拿捏好分寸,不能太端架子,也不能太客气,脸上还不能露怯。于是仔细思忖,走到东厢,学着孟萝的几分利索,交代姐姐房里两个掌事丫鬟,让她们去支配底下众人把屋子收拾妥帖,待明日做法。
正说着,未雨睡醒,问:“淳大奶奶来过了?”
未絮坐到床前:“她来时你还没有醒,说明日再看你。”
未雨又问:“是我的板儿买好了吗?”
未絮听得伤心,不肯回答。
未雨望着顶上的帐子,喃喃自语:“方才做梦,又看见她了,脸泡得发白,头发全散下来,直盯着我呢。”
“姐姐莫要胡说了,都是心病,没人敢害姐姐的。”
一声叹息,未雨沉默许久,忽而问:“二爷回来了吗?”
“申时散值,还没呢。”
“他最不喜欢鬼神之谈,想来也很厌烦我了。”
“怎幺会。”未絮无力应付,叫人抱来欢姐儿,逗耍了一阵,未雨又乏了,便让奶娘把欢姐儿带到未絮房里照料,好叫她与未絮多多亲近。
离开东厢,已近黄昏,忽见后廊檐下的梧桐树上站着一只青鸦,正在叫凶,未絮顿觉不详,忙命人拿杆子打走了。
“心儿是谁?”好像是这个名字,未絮不解:“姐姐怎幺如此惧怕?”
秋田答:“心儿姑娘自小服侍二爷,原是房里的掌事大丫鬟,三年前元旦她回家过年,谁知路上竟遭贼人掠财,又将她扔进池塘淹死了,尸首泡了好几日才发现的。”
春喜听得直拍胸口:“乖乖,可别说了,怪吓人!”
未絮不知想到了什幺,不做言语。掌灯时分,薛洵应酬回来,换下了公服,叫上小厮到天井瞧那副板。未絮也跟过去,一行众人提灯往天井走,薛涟也来凑热闹,笑呵呵地对未絮唱喏:“见过新嫂子。”
未絮忙还了万福,下意识朝薛洵身后藏了藏。
薛涟笑起来的样子跟未絮的哥哥很像,随意开阔,仿佛很好说话。原本他们二人从前也常在一起玩,只是薛涟处处压了哥哥一头,后来又抢他的相好,这才闹掰了。不过看他的模样,对未絮倒无芥蒂。
“上等的杉木,原是都督府成国公要的,因迁都不便带走,就留在了应天,”薛涟用折扇虚点了点那大红毡条裹着的寿板:“我打听到有这副好板儿,便让人从应天府运过来,二哥瞧瞧,这每块厚五寸,宽二尺五,长七尺五,纹理通直,香气幽沉,且驱虫耐腐,可百年不坏。”
薛洵蹲下,小厮忙递上灯笼去照。他屈指敲了两下,说:“不错。”
“二哥吩咐的,我自然办好。”薛涟挑眉。
薛洵起身拍拍手:“使了多少银子?”
“谁计较这个,”薛涟打开扇子,思忖道:“左右不超过四百两,不算多。”
薛洵想了想:“约莫我五年的俸禄而已,确实不算多。”
“……”薛涟清咳一声,转而望天:“今夜月色甚好,二哥与我不妨到花园走走吧。”
薛洵默许了。
“那我呢?”未絮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乖巧懂事地回屋待着吗,妇道人家跟着掺和什幺呢,他们又不是哥哥,凭什幺带你玩儿呢?
“我……不去吗?”原本要说她也想去,睽睽之下打了个弯儿,语无伦次。
薛洵似乎要回绝,不过还没开口,被薛涟笑着打断:“小嫂子肯作陪,自然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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