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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转身之际 (6) 告别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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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上的火葬场凄清风凉,入冬时节里,即便是日正当中的午后,天空也濛上氤氲灰雾的感觉。一身墨黑的童亚澐带着素白连身裙的童玟语捧着长者的遗照、骨灰,随着几位除非婚丧喜庆不会来往的伯婶叔姑搭车前往纳骨塔。
这个节骨眼妈妈还是来了,亲眼见到父亲的最后一根骨头放入骨灰罈,也算是为这曾经同床共枕夫妻一场仁尽义至。而那个过去让父亲差点想抛妻弃子的外遇对象,也听说父亲的旧同事私底下转达了讯息,但至今仍旧没露过一眼,还真是讽刺至极。
感情的事,看起来说穿了也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时间一久都会随风而逝吧!一不留心偶尔又会想起的那个人,是否应该同样也会随着时间淡忘?
萧瑟的季节里,告别的氛围就像那一炉子葬火,焚乾了牵念的清泉,然后在心中的枯草荒野上无止无尽地蔓延。
但人的这辈子,总是不断地在学习如何告别。告别童年、告别回忆、告别感情、告别亲人、告别执着、告别天真……,然后从放手的代价,学会珍惜目前拥有的一切,学会鼓起勇气去抓住想追求的一切。
当梁祐漓最后一次在梧桐树下等候的那天,他便已经做下了决定。而当他看见她躺在急诊推床上苍白的脸,更加深了他破釜沉舟的意念。这一次的敲门,将会是他给二叔最后的交代。
董事长办公室里,拿着话筒与某位老董事商议公事的梁尚宾,在听到叩门声之后,摀着电话中气十足地喊了声:「进来!」又继续与电话那头谈论着。
梁祐漓抱着手里的文件,怀着一些忐忑,开门之后便耐心地静静等候。直到那长者放下电话,才走上前去,将一叠资料放到他桌上:「二叔,上次关于达文西系统的事情,你要我打探的消息我整理了一些相关文件,让您看一下……」
「台湾医疗界从2004年到现在,目前大约有二十二家医院,总共约二十五台达文西机器手臂,在台的独家代理商都是向美国intuitive surgical在韩国的分公司合约订购,也会派韩国的医师前来协助受训或送国内的医师到韩国和美国受训。因为机器手臂系统本身要价昂贵,维修费也不低,每个医院对病患的收费大概在十到二十万之间。」
「其实以目前第四代的状况来看,虽然在机器的精密度及灵活动上已经有相当大的成就,但是国外还是许多与机器手臂有关之医疗疏失案例发生。而现今,国内对于操作资格认证的制度还没有统一的标準,很多医师其实也反应操作上仍就不如人类手指的精密。」
「虽然高精密仪器逐渐取代部分人工将是未来的趋势,然而对病患来说,花了这幺多钱真的值得吗?并不是每个病患的状况都适合这样的手术方式,但是为了摊平这天价的成本,医院也得向病患强力推销。说真的,我对于这样的系统还是持着保留态度,而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完全认同的东西,实在很难要我去说服客户。别说现在代理商一家独大很难跟他们竞争,我也不赞成宇宾在这两面评价的混乱中去淌这浑水。」
梁尚宾温润和蔼的一笑,从董事长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梁祐离身旁,拍拍他的肩道:「呵呵呵! 你分析的非常透彻,不过,医疗仪器的精密度研发是原厂要费心的事,而技术和标準应该是医院和医师要烦恼的事,作为一个中介者,我们只要提供更高科技的引进和培训的途径,努力维护机器的顺畅完整便是!买卖生意如果连第二层的消费者都要考虑的话,那你永远担心不完。祐漓啊!你这样要怎幺当一个生意人哪!」
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是前辈对后辈真心的忠告提醒,而梁祐漓似乎也早就料到长者会有这样的回应。彼此对彼此的了解,说是叔侄,实际上却早已宛如父子一样熟悉。达文西机器手术系统在台湾一家独大的状态二叔应该早就非常清楚,让他去参加研习、调查分析现况,其实也不过是给他的一个试炼,想听听看看他对医疗仪器事业的见解。
梁祐漓点点头,笑着再将手里最后一份公文夹递到长者面前:「二叔!其实我也真的觉得……我确实不太适合当一个生意人。」
长者不解地凝着眉,打开那份公文夹,乍然抬头看着他:「你要……离职?为什幺?」
他伸出手,替长者翻开了公文夹里的第一张离职申请单,显露出下一页的文书:「这是我上个礼拜才接到的通知,二叔抱歉,我暗自去参加航空公司笔试的事,一直没告诉您!」
看着那张文件,梁尚宾沉默了半响,二十年前的阴霾,至今对他而言仍是不能承受之重。如果不是当时妻子正準备待产,为出差到日本碰上名古屋空难的应该会是他,而不是眼前这孩子的父母。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艰难而沙哑的声音,从长者的喉咙溢出:「培训机师……?祐漓你……」
梁祐漓低下头,深呼吸之后才娓娓的陈述:「没先通知您,是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把握自己可以办得到,而现在我已经通过了第一阶段的笔试,接下来还会有第二、第三阶段其他测验。二叔应该知道我小的时候一直很喜欢飞机,梦想着当飞行员,直到我爸妈遇难……,这个阴影在我心里藏了很久,成了不敢去碰触的伤,但其实我想,我的潜意识里还是很想飞。」那眼神里,浸含着满心的歉意,却也隐隐缀着点点希望的灿光。
「前一阵子有个人告诉我,伤口在哪里,疗伤的路便往哪里。所以,我决定要诚实地面对我的伤口。我想结束这边的工作,好好準备后续一连串培训机师甄选的测验。二叔这里,有三叔和几位祕书帮忙,而且祐嘉再过几月也要回来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鬓髮半白的长者,皱起了眉,低沉着声音说:「其实,我还是一直想培养你做为未来的接班人,祐嘉还年轻,而且不够稳重,还需要再多学习、多磨练。」
「二叔的用心良苦我明白,但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走的路。现在的我,已经有了一个很明确的目标,也很努力地希望能继续往这个目标前进,更希望得到二叔的祝福和支持。」这是他对自己的期许,也希望下一次再站到她面前的,会是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还有……」停顿半响,他抬起眼来,认真地看着梁尚宾道:「我想要卖掉百分之十的股份,不知二叔愿不愿意收,这样我就可以在机场附近买栋房子。」
话一出口,那长者再次瞪大了眼:「你要……卖掉你爸留下的股份,到机场附近找房子?」
该说的都差不多表达完,心裏的负荷顿时也烟雾般散开,坚毅的梨涡微微绽起,眉宇间的奕奕神采,就像是当年两位长辈创业时的决心。梁祐漓一身轻鬆地笑了出来:「二叔放心,我并没有要全部卖掉,宇宾里面也有着我爸心血,我会一起看着它继续茁壮。但是我想,差不多也是该搬出去的时候,这样才像个独立的大男人,不是吗?」
面对这个年轻人,梁尚宾的愧疚和疼惜,不亚于自己的小孩。但是如今这只雏鸟羽毛渐丰,準备展翅飞向自己的天空,他除了仍有些不捨之外,也同样为过世的大哥感到欣慰,又怎能阻止他高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