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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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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放下

    妈妈的眼睛大而有神,是五官里最突出亮眼的部位,即使面容消瘦颧骨凹陷,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如同现下望向窗外的她。

    妈妈对要吃啥用啥的询问一律不回,我只得静静陪她看远山由灰青转翠绿,阳光渐次普照近处的栋栋楼房与街道,穿透玻璃折射出翻飞在空气中的细小微尘。

    「他这几天也有来吗?」妈似乎看够了,缓缓问。

    「嗯,大概都中午吃过饭过来。」我也习惯似地答。

    「妳告诉他,就明天,我见他一次,最后一次。」妈说完,突然一阵噁心,无法控制地接连呕出黄白色酸水,虚弱地无法再倚着棉被枕头坐卧。

    我熟练地安顿她换衣躺下后,依往常上街买妈妈唯一想吃的地瓜粥,顺手抓起店家另一头架上的三明治,付完钱赶紧回到病房。

    还好,妈妈睡得很安稳,只是没有力气醒来也无法进食。七点,主治医师依惯例领着一群实习大夫,鱼贯走进病房。妈妈勉强醒来,想对医生说些什幺,却词不达意,医生则看着病例嘟囔着白血球过低,跟着问着护士体温血压等问题,听到持续微烧的结果,皱眉沉思。跟着便提议验血培菌,必要时施打抗生素。

    妈妈晚餐时勉强喝了些粥,但多数还是吐了出来,她交待隔天一早请人来给她洗个头。

    我明白妈妈的用意,接近正午,妈妈在病人服外披上那件她最喜欢的酡红碎花圆领短外套,稍稍在她嘴唇上添了点润色的护唇膏,平衡蜡黄泛黑的脸色。

    爸妈久别见面瞬间,我明显感受妈妈的侷促,出手拉被盖住难看的病服。也似想把身上的管子都藏起来,只以坚强美丽示人。

    我为爸爸拉了张椅子,他道谢坐下后,妈妈便开口要我去买盒大金沙。

    一般便利商店怎可能有大盒的?想支开我也用不着浪费钱。换了趟公车走进大卖场,终于在成排的巧克力区中,找着妈妈指定盒面要有a4大的金沙礼盒。

    等回到病房,爸爸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风尘僕僕赶来的两位乾儿子。

    妈妈看上去虽然有气无力,却咧开笑靥,摇摆肩上花外套,问着左右各坐一侧的帅哥。「阿姨今天好看吗?」

    我吃味地在她床柜摆下千里迢迢买来的礼盒,竟又被指使去买四个人的晚餐。

    终于凑齐四份样式不一的晚餐回来,病房此刻却昏暗静默。

    奕舜坐落床边椅子,双手轻握沉睡中的妈妈。

    延钦则倚靠窗边角落,出神望着外头星点流动的车河。

    这气氛有股说不出的凝重,窒息言语,我悄然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餐盒,指指一旁的茶几区。

    三人共餐的情景不陌生,只是两人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真是反常到极点。好像刻意用一口口饭菜,嚥下哽在喉间的字词。

    压抑的沉默叫人难受,我停下筷子看向狼吞虎嚥的两人低声:「你们俩是很饿吗?吃那幺猛,都不说话?」

    「我吃饱了,还要回去加班,堂总你呢?」

    「我也回公司,顺道载你。」

    这两人是开口了,却分明把我当空气。算了,看在你们无偿扮演孝子的份上,厨余我收。

    那夜十点钟,护士巡房量体温血压,妈妈难得神智清醒,眨着大眼看护士量血压。

    但奇怪的是,电动血压机测得的数字低到吓人,护士赶紧拿传统血压计再测,依旧是危险的低标。

    病人虽看来意识清醒且先天低血压,护士仍不敢大意,要我有状况时立刻按铃通知住院医师。

    再过不到两小时,巡房护士已唤不醒高烧中又气息微弱的妈妈,随后住院医生匆忙赶到,研判有插管维持呼吸的必要。

    虽听过插管,却没真实见过,当下只知道决定插管与否等于救或不救。

    看着医生护士围着妈妈拍手臂大声叫唤她的名字,我真的很捨不得,捨不得就让她这样离去,于是点头签字同意插管。

    隔天,妈妈醒了,却无法自由说话,还得定时忍受疼痛至极的抽痰,从那一刻起,我好后悔自己的决定竟延续她的苦痛,不时躲起来偷哭。

    我猜妈妈是知道的,其实,她早在住院之初就与亲友们辞别过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我。

    她现在等的,是我的明白与放手,明白即使她离开这世界,仍旧无减对我的关爱,更希望我放手去追求自由幸福的人生,另个世界的她也能感受同等的快乐。

    而妈妈并不愿憔悴面容让太多人看见。几日的午夜,在我手中缓缓降低心跳血压,我也只能在她耳边不断承诺会好好照顾自己,希望她无罣碍平静去往极乐世界。医护人员在家属哽咽声中,熟练而轻巧地移除所有侵入皮肉血脉的伤痛。

    退病房前清理抽屉时边发现那闪着贵气光芒的礼盒,封口的金色边条已经拆掉,里头的巧克力一颗也没少。

    不吃又开,真不明白妈妈在想什幺。不如拿去送给圆圆好了,他那只大蚂蚁应该不介意开过了的礼盒。我顺手收入侧背袋中。

    手里拎着换洗衣物跟生活杂物,离开时默默在心里感谢这间房陪伴妈妈最后的旅途时光。

    关上门,我将手头的东西交给爸爸及阿姨,请他们先上车,我去看个朋友就来。

    到了旧病房门前,我从袋中抽出盒装巧克力藏在背后,一手推门进去。

    儿童病房多半洋溢电视卡通音效夹杂欢欣的童稚笑声。如果少了吵杂的笑闹电视声,静谧中细听,是一阵阵闷在被里,如猫泣般的断续呜咽。

    「目前四床都是孩子,有骨癌也有淋巴癌,今天白天轮我照顾他们。」圆妈拍着好不容易小睡的圆圆低声对我说着「圆圆很勇敢,昨天的疗程一滴眼泪也没掉。」

    明明是二十四度的冷房,圆圆额头却渗出汗珠,我抽了张面纸轻轻擦拭「圆圆长得真可爱,长大一定是个帅哥。」睡梦中的他彷彿听见讚美,眨眼醒来,我立刻献上闪亮亮礼盒,果然换取小帅哥迷死人笑容,惊叫「巧克力耶……麻麻……要给我吃的吗?」

    「是啊,因为今天圆圆很棒,瑄瑄阿姨特别带来送给你的喔。快谢谢阿姨。」

    圆圆望着我瞇眼腼腆笑着,这大概是他表示谢意的极限。小孩儿有时就这幺彆扭,大人要他打招呼说谢谢,他硬是不想当鹦鹉。

    「阿姨,那我可以现在吃吗?」

    「只要医生叔叔说你很棒的时候就可以吃一颗,阿姨跟你说喔,这可是有魔力的巧克力,这盒吃光,圆圆就能健健康康出院喔。」

    「那我要跟医生叔叔说我很乖,打针吃药都没哭,一天吃五颗……后天就可以出院,回学校跟同学玩。」圆圆很认真计算分配着巧克力的数量。

    圆妈收好礼盒后送我出来,我对她说「圆圆这幺懂事又好学的孩子,老天爷安排他经历这体验,一定有特殊用意……」

    正当圆妈想回应时,里头传来东西啪搭掉落的声响,闻声焦急迈步回房的我们,一推门却笑了,一群小萝蔔头正聚集在圆圆床边拣着散落一地的巧克力球,企图湮灭瓜分的行为。

    原来他们早私下约好一起出院。有魔力的巧克力当然要平分。我一边拾起摔裂的硬壳及内包装,一边要圆妈别责骂孩子们。却意外发现盒里头挟着纸张,上面的文字是爸妈想对我说的话。

    后来圆妈在我身旁陪着一起读完,之后哭到圆圆也莫名其妙抱着她一起大哭。这也是一种母子连心的表现吧。

    为了不让两人过度悲伤,我反倒异常镇定,微笑要圆妈跟圆圆放心,瑄瑄阿姨一定会努力好好过接下来的生活,也请她们要乐观面对生命挑战。

    *

    中国人丧礼习俗,夫妻是不相送的,没有兄弟姊妹的独子,家属答礼只能孑然以对。葬仪社的司仪引言时说,在鳏夫眼中,妻子是个总为别人付出,关心他人胜过自身。

    是啊,所以他能理所当然接受妻子付出,从没想过回报。

    我想起他接写在妈妈遗言后忏悔式的文字。再看此刻坐在首排,身旁有阿姨陪伴的他,多半低头沉思。

    是无颜面对遗像?这幺多年只顾自己快活,让名义上的妻子饱受等待的孤寂,直到躺进棺木,还得忍受你偕同外遇对象并肩同坐。

    这多少说明当我读到妈妈遗言中说她愿意原谅爸爸,希望我重拾与他的关係时,我心中大歎妈妈太傻,一辈子为个抛弃自己的男人牺牲青春、财富、健康。如果我听话,马上与这自私自利的男人尽弃前嫌,也太便宜从未尽过人父义务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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