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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祸起萧墙
- 陆大维进了花厅,上首原本坐的是八叔公,现在却换成了一个女人,想必这就是蓝玉婷口中的大嫂了,听说也是名门之后,陆大维就近拣了个地方落座好奇地打量她。侧面望过去这个女人皮肤细腻,面容娇好,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罩着发网一丝不乱,简简单单别了一把雪亮的银钗此外再没有任何头饰。一身南海产茛绸裤褂,左手腕上套着一只玉镯,碧绿的颜色与乌黑的穿着相衬,沉稳中添了几分俏丽,乍一看仿佛四十出头,只不过眼角边细密的鱼尾纹告诉他这位夫人已经不算年轻了。八叔公侧过身来正同她说话,声音小听不清,不过可以肯定蓝玉婷说的没错,她这位大嫂心情的确不好明显是在敷衍。陆大维观察得不错,夏翠真没有心思周旋下去。一进门的时候花厅里的人大多站起来,一个个抢着上前招呼,嘘寒问暖分外亲热,她微笑着点头答谢心里却不舒服。陆氏宗祠管事会的成员全到齐了,这些人过去都是家里的常客,自从丈夫去世后几乎不再登门,但凡进了杨屋村都是往西府去的。世态炎凉本不奇怪夏翠也不会同他们计较,今天这么殷勤实在让她反感甚至有几分恶心。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人忽然聚齐无非是为了立嗣这件事,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张嘴。夏翠主意打定寒暄过后就没什么话了,围上来的人自讨没趣一个个讪讪地归了原位,花厅里一时冷了场。在座有个叫陆智的前清老秀才,祖上留下百十亩上好的水田,在乡里也算得上殷实人家,但与族里几个大户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逊色太多了,偏偏他又是个好慕虚荣的,一心只想跻身名流士绅之列,常常向人吹嘘岳父原本hn项城人士同袁世凯是小同乡,细论起来还沾点亲呢,依仗伶牙俐齿和一笔好字在陆氏宗祠管事会谋了个位置,跑前跑后地为八叔公出力,自觉脸上也有了几分光彩。这会儿他见到场面尴尬颇有些不自在,搜肠刮肚想找出个话题来,一眼看见夏苍有了主意,他思量这个人不常回来和族里人没什么纠葛,不妨搭讪一下多少他得敷衍两句吧。陆智自觉盘算得不错就开口了:“呃,夏公子,我听朋友说,最近官军调动频繁大多往hn方向开拔,连老帅也亲自到了桂林,是不是要有什么重大军事行动啊”
陆智的为人夏苍一向不齿,见他陪着笑来攀谈比吃了个苍蝇还恶心,翻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统帅的行踪、大军调动这都是军事机密,你问它干嘛,听说你那位岳父老泰山同洪宪皇帝沾亲带故关系非比一般,是不是北面有什么人托你打探那”
一句话把陆智魂都吓飞了,陆荣廷与北洋政府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夏苍把袁世凯同自己扯到一起这不是要人命吗!汗一下从他脸上淌下来,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没有,没有,我不过是关心时务,关心时务。”
八叔公心里明镜一样:这个酸秀才真有那层关系早到京城另谋高就了。他朝陆智狠狠瞪一眼暗自骂他不识相,平常牛皮怎么吹的都忘了,说什么不好居然打探军务,这不是蠢到家了吗,活该让夏苍抢白几句。生气归生气也不能不出面打个圆场,八叔公明白陆智一心想帮自己才同夏苍搭讪,只不过是弄巧成拙罢了,他干咳两声把话锋接过来:“我说两句,这个,这个陆智你们不了解。我听说去年稻米下来临村的鸡贪嘴进了他家场院,人家寻来他就是不还,饭桌上老婆劝他‘为只鸡和乡亲过不去不值’,你们猜他说什么‘我不是同乡亲过不去,我是同鸡过不去,我肯定放它走只不过得晚两天,自古没有白吃白占的,它既吃了我的米就得下个蛋再回去。’”
话音刚落花厅里笑声四起,八叔公顿了下拐杖接着说:“他老婆听了一口饭菜全喷了出来:‘我的老爷,那只鸡是公的!’”
这下在座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连夏苍也忍不住了。陆智臊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地上有个缝立刻钻进去。
“他就是这么个小气鬼,所以嘛,刚才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担心什么,只要兵马一动上头就会下来公文派粮派款,你想啊,鸡吃两口都舍不得,眼看白花花大米和银子往外拿还不要了他老命!夏苍你说是吧”。
“姜还是老的辣”,八叔公三言两语解了围,夏苍明知都是胡扯也不好撕破脸,索性卖个人情,他不屑地瞥了秀才一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轻重不懂,要不是八叔公讲情我还真把你当奸细办了。”
“是,是。”陆智暗叫一声好险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再也不敢随便说一句话了。
夏苍来个下马威这帮人方才知道他的厉害,一个个噤若寒蝉花厅里鸦雀无声。八叔公早关照过,不管夏翠愿意不愿意陆贤志承嗣今天无论如何要定下来。在座的没有傻子,立嗣自古以来就是两相情愿的事,如此霸道是何居心不言而喻,谁先开口谁就得罪了夏家,看夏苍这个架势可不是个好惹的谁还愿意出头这些盘算瞒不过八叔公,他明白这个恶人只好由自己来做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这笔账早晚要和他们算一算。八叔公耐着性子同夏翠娘家人寒暄一番,还是把话引到正题上。
按照我们乡下的习俗,立嗣至少要在丧满一年以后才能张罗,随着日期的临近逐渐被好事者想起来,这么大家产能归了谁自然成了人们闲聊的话题,坊间的议论慢慢也传进府里来,大多是说这个人非陆贤志莫属。夏翠心想拗不过族里的话也只有贤志合适,这个家里只有他同自己最亲了,这孩子同自己一样孤孤单单实在可怜,有了名分长相厮守总好过其他人。樊田以为不妥再三提醒,她一直也没在意,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呢可这会儿夏翠觉得老人家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陆方晓果真与命案有染那还了得!这件事到底樊伯知道多少他还没来得及说,夏翠打定主意: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之前立嗣的事谁说也不行。八叔公和夏翠两个人各有各的盘算自然是话不投机,两个人说来说去八叔公终于忍不住了,眼看一族头面人物全在,让陆贤志承嗣可是自己说的,要是让步还不得让这帮人在背后笑话死!八叔公火撞上头拐杖一墩,大声说:“这件事不能依你。”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盯着他。
八叔公嘴唇哆嗦,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点着夏翠,“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咳咳,方明,是长房长子不能无后!”
夏苍脸都气白了就要发作,樊田轻轻拍了他两下,侧身在他耳边小声说:“看戏。”
“看什么戏”
樊田浅浅一笑瞥一眼八叔公,手沾茶水写下三个字。夏苍歪着脑袋看:“狄——灵——庆,什么意思”
陆方晓素来喜欢吹箫唱曲,听了这话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崇祯年间江浙文坛流传过一部书叫《盛明杂剧》,里面有一出《袁氏义犬》辛辣地讽刺了趋炎附势出卖良心的人。戏里说尚书令袁灿全家为齐王所害,只剩下老乳母携带主人三岁幼子逃到狄灵庆家中。狄灵庆原为袁灿门生,昔日曾百般讨好奉迎老师——甚至称之为父——最终得到提拔官拜兰台令史,没想到狄灵庆不但不肯收留这一老一小反而要将他们出卖给齐王。戏到这里有一段台词:“当时你主人在日,有些势,我来奉承他;如今你主人亡过,我还奉承哩!闻得出首小儿者,官升三级、赏赐千金。不如与我出首,换了我的官爵到好。”
陆方晓脸上微微有些发烧,樊田分明是借古讽今,指桑骂槐,说八叔公趋炎附势如同狄灵庆卖了旧主那我是什么人立嗣本就有欺凌寡嫂谋夺家产之嫌,他原想在议决人选的时候躲开,谁知蓝玉婷自作聪明偏把自己叫回来,这不是让人难堪么陆方晓悻悻地看了下蓝玉婷,那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满面春风,看一眼八叔公,看一眼夏翠像在欣赏一出好戏。一股无名怒火腾一下起来,陆方晓恨不得一个巴掌打过去——这是得意的场合吗你这一笑傻爪都会疑心到我身上。陆方晓斜眼偷看一下樊田,只见他气定神闲,八叔公发难似乎就没当回事,想必这些早在他预料之中,我倒要看看大嫂怎么应对。
夏苍在那边坐不住八叔公看见了,暗自说了一声“不好,莽撞了”。他人老不糊涂,刚才姓夏的一进门给陆智个下马威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显然今天这场聚会让他很不高兴,,如果自己再惹恼了他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还是委婉一些好。八叔公干咳两声,顷刻间现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夏翠啊我说话急了些,是不忍心你这样苦自己,方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像亲子侄一样疼他。他就这么走了撇下你孤苦伶仃我能不难过吗可话说回来,人死不能复生,你心里再苦日子还得过下去,方明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好好活着,不是吗所以你身边有个说得来的人陪着兴许会好一些。族里出色的子弟那么多,你看谁更亲就选一个吧。”
夏翠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贤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比他更亲的一个也没有。”
“你……你……咳,咳”八叔公山羊胡子一撅一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声咳嗽,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陆方晓,“你说说,你说说。”
陆方晓一时说不出话来,夏翠性情温顺素来柔弱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陆方晓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只见夏翠脸色惨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瞬间一丝怜悯爬上心头,不知怎么,昔日的情景忽然闯入脑海,……有一年中秋节两家人在水香榭赏月,那时候二房生完贤志刚出满月,夏翠说声“夜凉”脱下外衣给她披上……
陆方晓呆呆地发楞,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如果一切能够回到从前,那就回到从前吧”,他迷惘地抬起头张望,猛然间醒悟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有谁能让时光倒流呢世上没有,我也不能。陆方晓苦笑了一下。
陆方晓迟迟不开口,蓝玉婷坐不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嫂,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贤卿,其实大家都一样,方晓常跟我提起他,每次都忍不住落泪,我虽没见过贤卿心里也一阵阵难过。”说着蓝玉婷的眼睛红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就要落下来,她慌忙从腰间取下一方丝帕擦了擦,接着说,“可八叔公说得没错,你不能总这样苦着自己,我虽没生育过,但也是女人,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人孩子鬼门关上共同走一遭才成就母子缘分,。母子情深这四个字他们男人都会说,其实哪有女人体会深,妈妈这个称呼不是谁都可以叫的。我知道,今后不管什么人这么喊你都会让你想起贤卿,只能让你更加难过,我看嗣子就不要立了,我有个变通的法子,大家听听行不行……”
所有的人都望着她默默等待着,不知她会说些什么。蓝玉婷停了停鼓了下勇气说道:“贤志和大嫂最说得来,相处得也亲,岁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