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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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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安努力定了定神, 才慢慢撑着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万幸元神还在,只要太子离得不远, 总能一点点回来。她默默想。

    那一刀将她劈散成烟,她在懵懵懂懂中飘荡许久,才慢慢烟灰一般渐渐聚齐,拢合成形。

    房中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和方才眼前茫茫白雾对比太过明显,泰安足足愣怔了一炷香的功夫, 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是哥舒海找回了她而太子听到了她在城墙上提醒他的话,放弃攻打定州转而驰援云州去了吗

    定州, 还在突厥兵和哥舒海的手中吗

    泰安轻轻推开半掩着的房门, 朝外走了一步。

    太守府的角门大敞,喧嚣吵闹扑面而来,四周断壁残垣火光四溅, 充斥着一场大战之后的纷乱颓丧,触目惊心。街头巷尾的墙壁上大片血渍, 处处都昭显着一场刚结束的肉搏巷战。

    定州, 于半月时间内,第二次城破。

    泰安猛地顿住脚步,长叹一声:“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

    远方传来一队燕兵高呼的声音, 声音渐渐靠近。泰安一惊, 下意识地朝照壁处的阴影躲避, 侧耳细听, 方发觉他们仍在满城搜罗脱网的突厥兵将。

    “将军,升平街太守府这一带我们已经搜巡整晚,兵士尽皆疲惫不堪。” 禀报的这人听起来像是位副将,忧心忡忡又隐含不满,“哥舒海为人乖觉,入城早有准备。殿下拼死攻城之时,城墙上早不见哥舒海督战,显见已经趁机逃脱。如今我们这般大张旗鼓,太过扰民,怕是比突厥破城那时…惊扰百姓更多!”

    哥舒海撤走了他安然无虞

    虽然明知不该,但是泰安仍不由自主地轻轻松了一口气。两军对垒,她是燕国公主,恨不能身死殉国换百姓平安,与哥舒海更是国雠未销的血敌。

    可是内心深处,她却比谁都还要怕,此生再次见到他惨死的情状。

    片刻的沉默后,为首的“将军”开口回话,声音竟然十分熟悉。

    是应先生!

    只听应先生语调柔和,略显疲惫,安抚副将道:“他既有胆子唱空城计,焉知不会趁着城破混乱藏盾在百姓家中,伺机反扑。如今不过两日,大家再坚持一下。”

    他住了口,压下即将脱口的话。

    泰安却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心中惊讶难以言状。

    已经两日了,太子竟然还未奔赴云州驰援!燕军精锐俱在他阵中,云州守将孤立无援难撑四万突厥精兵太久,这一点,太子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

    而他一拖再拖不离开定州,绝不是为了搜索连一位副将都看得出早已逃脱的哥舒海,而是…为了她!

    她依附他的血气而生…好不容易聚成实体的身体又被一刀劈成了碎片。以往他们日日朝夕相处足足整年,她才由巴掌大的纸片,生出能握笔的手臂。

    太子分明是在担忧,若是他贸然离城,而她离开他的血气太远,纵然元神未灭,也难在短时间内集聚成灵,陪伴在他身边…

    她是鬼不是人,不会死。

    可是身首异处太久,也许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复原。

    长过…他的一生。

    云州的重要,他不会不知。

    她元神无恙,他亦不会不知。

    傻…真的傻。

    泰安到得此时,才算是真的明白太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相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日,江山与她之间难以两全,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清楚地告诉了她答案。

    泰安怔怔地站在照壁之后,心中惊涛骇浪。

    马蹄声渐渐靠近,是应先生领那一队骑兵,离她越来越近。

    她只需要在现在,从照壁之后站出来,站在应先生的面前,就可以和太子重逢。

    应先生会认出她,将她送回到太子的身边。她会像以往四年一千余日夜一样,紧紧偎依在他的身边,汲取血气,与他长相厮守。

    而太子会立刻从定州离开,奔赴云州驰援,与云州守军里应外合,将突厥阿咄苾绞杀在云州城外。

    听起来,一切都那样的美好。

    泰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腿。

    可便是此时,她听到应先生沉着的声音:“…最后,再一盏茶的时间。我便回去和殿下通禀。哥舒海不在定州城中,云州危在旦夕,我们已耽误了足足两日,再经不起半分侥幸。”

    他破釜沉舟一般,势在必得地开口:“若是殿下不肯…我便血谏。便是拼上我的一条性命,也要保云州、太原府和我大燕百姓平安。”

    她泪盈于睫,缓缓缩回了刚刚伸出的腿,将自己在照壁的阴影中藏得更深更深了一些。

    家国社稷,儿女情长,孰轻孰重。连城墙上的哥舒海,她前尘尽忘的侍卫阿蛮都能看得清楚。

    他原本该是从不犯错的天选之子,与生俱来帝王之心。重社稷轻私情,权谋战略尽藏胸中沟壑。可是大敌当前,他却弃大燕千万子民于不顾,将家国社稷抛诸脑后,在战火纷飞的断壁残垣之中,找寻她的一缕残魂。

    不,不应该这样。

    她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和弱点,像是突厥副将在角楼上嘶吼的“红颜祸水”一样,一句成谶。

    可她不要这样。

    三十年前,她的天真和懵懂,成就了李彦秀的狼子野心。大燕亡国十年,边疆百姓死伤无数,国破家亡。而三十年后,她不要历史再度重演,本该成为国之贤君的太子却因为倾心于她,祸起萧墙,后宫动乱不堪,大统承继无人。

    是因为她,他才会理智全无,明知云州被困也要留守定州只为找她。是因为她,他不惜背上剿灭忠良的骂名,只欲铲除秦家替她荣登后位清障。

    是因为她,他才会有软肋和弱点。

    而没有了她,秦相英将会成为他完美的妻子。亡母之命,忠臣拥立之功,又可和势大力大的裴家相互牵制。太子妃裴安素和良娣秦相英,各有法宝势均力敌,他只需高坐庙堂,便可保后宫安然无虞。

    他不会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会成为一个没有缺点的君王。

    而在他的世界里,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像是一本遍地精英枭雄的话本子,每个角色都聪醒又懂权谋。

    只有她,像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就这样吧。泰安闭上了眼睛。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太子将会率兵离开定州。

    而她就会这样渐渐失却他的踪迹,渐渐与他别离。

    她的元神不散,永远给他希望。而实体难聚,远远飘散世间。直到再有一日,也许是千百年之后,再有另外一个人翻开《圣祖训》,再度将她召唤。

    这难道不是他和她之间,最完美的结局

    他救云州于水火,大败突厥班师回朝,军权在握一朝登基,从此再没有了软肋,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而她永远成为他心底不灭的希望,重修燕史,洗刷了她弑父谋逆的罪名。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人人都有了,最完美的结局。

    泰安背靠着照壁,仿若一栋石雕一动不动。黑暗渐渐散去,天边露出淡淡的橘红色。

    她听见浪潮一般的马蹄声,是大批大批燕军冲定州城中离开,南下前往云州。

    硝烟散尽,一切又重新归于生活的喧嚣。留守的燕军站上了城墙,而宵禁之后,早起的摊贩又开始了叫卖。

    她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厢房,将喧嚣的人世隔绝在门外,静静躺在床上,等待着她越来越轻越来越淡,直至消散成为一缕烟灰的那一刻。

    可比那一刻更早到来的,是一队燕兵。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眼睛一眯,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粗暴地从床上拽下,掼在了地上。

    “这还漏了一个!”那人声音干脆,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是个突厥娘们儿!”

    泰安悚然心惊,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袄裙还是哥舒海遣侍女送来,金线织就华贵万分,自腰身收窄束成骑服,分明便是突厥贵女最时兴的衣裳式样!

    燕军再搜太守府,将她当成了哥舒海未能带走的突厥女子!

    泰安大惊失色,张口便想喊出声音,却被眼前的燕军兵士误会,伸出手来捂住口鼻。

    她眼前一黑,手臂一阵剧痛,似是被反叩绑在身后,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莫怕!殿下治军甚严,绝无奸/子之举。你既是突厥女子,我便送你去和你族人相会,再行处理!”那人板着脸,严肃道,“若你乱喊扰乱军纪,我便一刀了结了你!可明白了”

    清白无虞,性命无虞,泰安略略松了一口气。

    阴差阳错,她一身突厥女子的打扮。可是随军的女子,无外乎营妓或是宠姬。那燕兵看她衣饰华丽,想来是误会了她是哥舒海的宠姬,要献她上去邀功。闪舞

    泰安低下头解释,莺燕细语,出口是标准的燕话:“将军明鉴。我本是燕人女子,并非突厥人…”

    那人扬起眉毛,半点不信:“那你身上这身衣衫,怎生解释我可没听闻哪家燕人良家女子如你这般突厥打扮!”

    他不耐烦地摆手:“究竟如何,等见了参军再说!我没工夫跟你瞎扯!”

    泰安再欲挣扎辩解,却被牢牢钳住了臂膀带了下去。

    她咬牙忍下,只待太子离城之后,血气消散实体难聚,她便可如一缕轻烟般逃脱,以此脱险。

    她尚在浑浑噩噩之中,被燕兵半拖半拽走了两盏茶的时间,突然间发觉自己被押跪在东市的大街上,身侧挤满了穿着各异的莺莺燕燕,约有二十余名女子。左面一排女子衣衫褴褛,破旧不堪,看容貌却应当是燕人。而泰安所在的右边一排,七八位女子,却一水儿的突厥女子打扮。

    两队女子中间空了一段,泾渭分明。

    可是她们俱都神情惊恐,握着帕子娇泣不止,身侧站着粗壮有力的仆妇和家丁执杖看管,虎视眈眈。

    而她们身后,一栋三层小楼,雕梁画柱上施青漆,挂着一串大红的灯笼,站在楼外都可闻见浓郁的香气。

    泰安明白了。

    这是教坊司。

    她被那燕兵带到了定州东市的教坊司,和突厥随军的营/妓押在一起!

    “…问了,有些是代顺二州掳来的燕人女子,有些是突厥奴婢姬妾,随军充妓,也做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一位年约四旬的精明妇人恭谨地向文官打扮的男子细细通报,小心翼翼地觑了他的面色问,“都是些可怜人。不知郭参军作何打算如何安置”

    郭参军沉吟片刻,答:“燕人女子,问清家人故乡之后,愿意留下的,先由你暂时照顾。若不愿留下的,给予路费餐费,待日后随大军归家。”

    “至于突厥女子…”郭参军神色一凛,泰安的心头随之一紧,“突厥女子,尽数充入教坊司。”

    他的神情肃穆,语气却平淡地仿若谈论晚膳的菜样,缓缓道:“我燕军将士攻城死伤无数,终于大败突厥于定州。今晚守城的兄弟轮值庆功。这些突厥女子…便送去,犒军罢。”

    今晚,犒军。

    泰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纵然她此身已殁,不过是虚妄聚齐的轻烟一缕,也断然不能忍耐自己成为了“犒军”的牲畜。

    泰安再忍不得,猛地站起身,脱口就要对郭参军喊出自己是燕人女子。

    可是她刚刚站起身,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一队骑兵,正正巧从东市的长街上经过。

    为首的那人铁衣寒甲身躯颀长,面容坚毅薄唇轻抿,褐色的眸子宛如秋水,俊朗无双。

    是太子。

    满面不耐烦的太子,一遍又一遍将拼命在他身边苦劝的应先生和李将军推开,从未有过的倔强。

    泰安如遭雷击,怔忪地站在原地。

    那郭参军却敏感地注意到她异常的举动,喝了一声:“何事”

    他声音粗犷,在空荡的长街上格外突兀。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不远处的太子像是听见了声音,头盔上的红缨轻轻晃动,眼看就要将目光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

    若站着回答郭参军的问话,她势必会被太子发觉。

    可她苦心积虑躲藏,不就是为了与他分别,从此不再成为他的负累

    电光火石间,泰安下定了决心,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深深地将自己的面孔埋了下去,散乱的髻发扑在脸畔,挡住了她白皙的侧脸,完美地避开了太子投过来的视线。

    他没有看见,埋在一群突厥女子中的她。

    而她听见风的声音,是教坊司的龟奴挥动鞭子,甩在她的脊背上,教训她这个不合时宜站起来挑事的“刺头”。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家国大义,高得过她的情爱和生死。

    只须忍过片刻,只须忍过一夜,只须忍过他人生的几十年,她便可以无愧大燕,无愧百姓和子民,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泰安蜷缩成一团,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渴求着太子离城,带着她的元神和血气远离,让她消散成青灰色的烟烬随风远去。

    疼痛渐渐停止,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为那漫长的折磨终于停止。

    可是下一秒,一双满含怒意的手掌却猛地将她从人群中举了起来。

    泰安抬起眼睛,直直撞进他怒不可遏的眸色中去。

    太子咬牙切齿,火热的手臂烙铁一般将她箍住,勒得她浑身剧痛。

    泰安几乎可以看见他齿缝间迸裂的猩红,喑哑的声音明确地告诉她他滔天的怒火。

    而他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话来。

    “你宁愿去教坊司做营妓,也不愿回到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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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万燕军,破定州城后整整两日,搜寻突厥大将哥舒海未果。

    太子终于率军拔营南下,驰援被突厥主力围困多日的云州城。

    大军马不停蹄,拼了命地朝南赶去。

    而太子并未骑马,而是坐在八匹战马拉着的长毂战车中。

    泰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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