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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祖宗堂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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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门三日拜祖宗,这又是韩家的规矩。头天傍晚韩夫人就遣莲姑来告知了这件事,又千叮万嘱、不厌其烦地说了一大串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做的事。

    莲姑是一个四十来岁,手脸儿都很白净,打扮得素洁干练的妇人。据说她原本也是中产之家的书香门第出身,深通文墨。前几年死了丈夫,家道中落,娘家也依靠不上。她本是韩夫人的同乡,不得已才经人介绍投奔了韩家。韩夫人很器重她,在她面前就连韩载沄也是规规矩矩,不敢说错一句话。

    她说话的时候,许绣氤就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更不敢抬头看她了。

    莲姑对新少奶奶的表现还算满意,最后留下了一句:“新媳妇代表着韩家的脸面,历代祖宗都在天上看着呢,少奶奶的举止务必要虔诚、端庄、大方,不可有一丝一毫心浮气躁。”

    许绣氤紧张起来,待莲姑走后,还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生怕忘记了一点点。

    韩载沄笑了笑:“又不是去考功名,她说她的,你做你的,不必这样认真。只要你不发笑,就行了。”

    许绣氤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这府里,处处都是规矩。我脑子笨,只怕再也学不全的,可怎么办才好”

    韩载沄叹道:“还能怎么办,进门的媳妇落地的孩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退也退不回去了,就让我自作自受吧。”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晨风中还漂浮着一层清冷的白雾,莲姑就等在院子里了。许绣氤赶紧收拾停当了走出来,含笑向她道歉。

    莲姑点点头,声音里明显有一丝不悦:“少奶奶应当勤谨些,疏懒散淡可不是韩家的家风。你若是不能有个长进,又怎么叫夫人放心呢”

    许绣氤低着头,答应了一个“是”。

    秋格跟在后面,悄悄地和她耳语道:“莲姑姑是韩家最有身份的下人,她说的话就是夫人向你说的话,的确谁也惹不起。”

    许绣氤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不是为了她自己。今日去拜祖宗堂,又只能她一个人去了。韩载沄很忙,就连成亲这样的大喜事,也没见他闲下来一天。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她每天只能在夜里掌上灯好久了才能见到他。

    昨天半夜里,李奇突然来报在码头即将的商船出了事,韩载沄立时三刻就起身跟着他去了。她知道他也是辛苦,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他走后,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为他担心,却在快天亮时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因此误了和莲姑约好的时辰。

    下午本来是新婚三日回门的日子,看来娘家人都没福气见到这位韩家姑爷了。

    祖宗堂建在一片竹林深处的池塘中心,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石桥和花园相连。许绣氤远远就看见了这座灰墙青瓦、斗栱飞檐,既古朴又出奇宽敞、出奇高大的厅堂。她走过小石桥,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下,扬起头几乎看不到屋顶,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跨进门,她更是为里面的敞亮空旷吃了一惊。心想清源镖局还没有个像样的练功场,这里莫说拿来当练功场,就是当跑马场,让镖师们骑上马跑一圈,只怕也够用了。

    她这样想着,目光不由闪烁起来。莲姑轻咳了两声,似乎很为她的走神感到不满。

    她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莲姑身后。

    曙光未露,天空中还黯淡得很,但厅堂里已由人点上了几十根蜡烛,明晃晃地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许绣氤一走进来,就看见在厅堂最深处一个巨大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足有上百个牌位。她一步步走过去,远远就看见居正中一个最大的牌位上写着“韩公进楷之灵位”几个字。她想起了韩载沄所述这位先祖的仁义之风,心中肃然起敬,凝神静气走到近前,静等着莲姑吩咐。

    按照莲姑的指示,她先是敬上了三柱香,接着就跪在锦垫上。她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磕头。磕头倒没什么,反正自嫁过来之后,又不是第一次了。

    莲姑的声音平稳而悠远,在空寂的大厅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韩氏茂轩公第三十二代孙载沄之媳许氏绣氤,向先祖茂轩公叩首。”

    许绣氤心里一惊,茂轩公三十二代孙竟然不是从那位进楷公算起的难怪她看到了这么多牌位,看来这场磕头的仪式又和以往一样,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了。

    虽然吃惊,她依然神色虔诚,毕竟她是代表着夫妻二人来的,莲姑也一定在默默关注着她的表现。

    莲姑像念经一样地念个不停,声音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没有丝毫改变。她耳边只不断回响着“三十二代孙载沄之媳许氏绣氤”几个字,至于拜的是哪位祖宗,已完全听不清了。

    直到莲姑终于说出“礼毕”两个字,她差点瘫坐在锦垫上,背心已不知不觉汗湿了一片。她咬咬牙,胸口提着一口气站了起来,腿有些打颤。

    莲姑一张木板脸上终于露出了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淡淡说道:“里面还有三柱香要上,不过少奶奶不必亲临,由我代劳就好。你在这里等一等,过一会儿我就送你出去。”

    “里面”许绣氤抬眼看了看,神龛背后的墙上果然有一副垂到地面的轻纱白缦。她方才磕头磕到晕头昏脑,竟一时没有注意到。

    她有些奇怪:“既是供奉在祖宗堂的,必也是韩家的先人,我若是不亲自去上香磕头,岂不是对先祖不敬吗”

    莲姑道:“少奶奶不必多虑,里面那一位并不是韩家祖上的正主,论地位不如你尊贵。只不过和韩家有些渊源,所以安置在这里,也让她身后受些香火。按规矩少奶奶是不能向她磕头的,只怕她受不起。”

    许绣氤道:“是,我听姑姑的。”

    莲姑转身走向墙边,掀起了白缦,突然她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许绣氤赶紧奔了过去,白缦后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此时天已大亮,里面的屋子没有点灯,能清楚地看见一边墙角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龛,却用红布遮挡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另一边靠墙有一排木架,放着些香烛、香油、金箔之类的祭祀用品,木架顶上歪歪倒倒地搁着一个牌位,一头斜倚在墙上,油漆尚新,显然是新做好的。许绣氤眼尖,一眼望见那牌位上写的是“韩公墨卿之灵位。”

    韩墨卿正是韩载沄的父亲,五年前已过世了。

    莲姑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上六七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牌位,过了半晌弯腰从碎片中拾起一个绣花荷包攥在手心里,脸色便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许绣氤问道:“姑姑,这些摔坏的牌位是什么上面的字都不大看得清了。为什么这几个和老爷的牌位没有供在外面”

    莲姑道:“老爷的牌位是夫人嫌以前的做得不好,吩咐了重做的。摔坏的这几个,是韩家一支远亲,新近编入了族谱,要择了日子和老爷的牌位一起外面的大堂去。”

    许绣氤道:“什么远亲很重要吗”

    莲姑道:“闽南的吴氏家族经营沿海一带的船货生意,本来与我们素无来往。但去年他们突然来访,自称祖上本是韩氏一族,二百年前为避祸乱更名改姓去了他乡。如今他们想认祖归宗,重回韩氏门下,为表诚意,他们把祖业更名为慕湘堂,以示千流归源不忘故乡。”

    许绣氤笑道:“二百年前的事,谁能说的清呢不过以夫人的眼光,审时度势,自然是准了。”

    莲姑点头道:“夫人查了族谱,他们说的旧事似是而非,倒未必全无来头。不过无论真假也好,吴氏一族近年来在沿海不断崛起,大有控制闽南之势。若与他们联宗,强强合作,于双方都是有利无弊。所以夫人为了以示郑重,特意找了族中几个学究老头子,重新编辑了族谱,把闽南这一支加了进去。还找了长沙城中最好的白事工匠做了他们祖上几人的牌位,要择日和老爷的牌位一起归入祖宗堂,籍以证明他们是韩氏后人的身份。”

    许绣氤赞叹道:“夫人的行事与气度果然不凡,难怪长沙人都说她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呢。”说着,她皱了皱眉:“不知姑姑说的择日是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七。”

    “今天已是十月初四,这样急那牌位还能重做吗”

    “做不了,这牌位做的极其精细,至少要花七八天的工夫。”莲姑叹道:“闽南吴氏很重视这件事,他们的人早已抵达了长沙,日子是不能再改了。”

    许绣氤目光闪动:“这么说,难道是有人不想让吴氏归宗,砸了牌位泄愤,想让这事做不成么”

    莲姑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老爷本是韩氏的族长,自他去世后因少爷年纪太轻,族长的位子暂时空缺。吴氏归宗是大事,夫人只能召集族人商量,虽然大家多有质疑,但夫人力排众议到底是把这个事定下来了。不过,对这件事不满的依然大有人在,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负责看守祖宗堂的韩季平。”

    “韩季平”许绣氤想了想:“是不是那个身材很高、有点驼背、右眼失明的老头子我成亲的次日见过他一面。记得挽香说,不能把他当成一般的下人,就连少爷见了他也要以叔叔之礼相待。”

    莲姑道:“你记忆力倒不错,一天之内见了几百个人,竟能记起他的名字和相貌来。”她冷冷说道:“韩季平读过几本书,是个出了名的犟脾气,他不但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患有眼疾。几年前他混的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上了,是夫人收留了他,体谅他眼力不好做不了重活,就让他看守祖宗堂,又清闲又体面,薪金给的又丰厚。谁知他竟然不知恩图报,还在这等大事上和夫人作对,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许绣氤道:“他顶撞夫人,未必是不知好歹。夫人身为当家人,为韩氏一族的前程谋划,是尽职尽责。他看守祖宗堂,对存疑之事提出反对,也是尽到本分,倒不便苛责了他。”

    莲姑道:“你刚过门,对韩家的事还不甚了解,何必为他开脱摔坏牌位的人必定是他,我定会向夫人禀报,按家规处置。这也是。。。”她加重了语气,一字字说道:“我的职责所在。”

    许绣氤笑了笑:“姑姑为何这样肯定,摔坏牌位的一定是他,不是别人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莲姑的脸色依然清冷:“我昨日傍晚才来此间看过,里里外外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异常。韩季平奉命看守,只有他有大门的钥匙,这大堂的窗户又都是从里面开启的,别人根本进不来,不是他昨天夜里捣的鬼,还能是谁”

    说完她转身要走:“事关重大,闽南吴氏是得罪不得的。我要赶紧向夫人禀报,恕我不能再陪着少奶奶了。”

    “可是我认为,摔坏牌位的人并不是韩季平。”许绣氤在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哦”莲姑诧异地转过身来:“为什么”

    许绣氤伸手往木架上一指:“因为牌位原本是放在木架顶上的。”

    “那又如何”

    “做牌位的木材很坚实,要摔成这样需要一把力气,女人是做不到的。而男人就不同了,即使再矮小的男人,身上的力气也不是一般女人能比的。”

    莲姑暗中皱了皱眉,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表面只淡淡说道:“女人自然做不了这种事,也不会做这种事。”

    许绣氤接着说下去:“韩家的内宅里基本都是女人,为了防止男仆欺负丫鬟们,留用的寥寥几个男仆身材都很矮小。只有韩季平身材很高、手臂很长,是一个例外,因为他是韩家的族人,又年老多病没有这种风险。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垫脚的东西,别人根本拿不到顶上的牌位,而韩季平却可以轻松做到。”

    莲姑越发皱紧了眉头:“这话我就不懂了,这不正说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吗”

    “关键就在这里”许绣氤笑了笑:“这个人并不是用手拿到牌位的,而是用一种鞭子样的东西把它们卷下来的。证据就是,留在顶上的老爷牌位原本也是立得好好的,却因为受到鞭风的震荡而倾斜了。鞭子可以卷下东西,却无法把顶上倾斜的东西扶正,说明这个人身材不高,伸手根本够不着。”

    “还有,这些牌位不论形状和做工都是一模一样。韩季平一只眼失明,另一只患有眼疾,深夜之间,烛火朦胧,他怎么能准确看出哪一个才是老爷的,独独把它留下了呢”

    她认真地看着莲姑:“所以,我想请姑姑多多思量,莫要冤枉了不相干的人。”

    莲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语声依然冷淡:“少奶奶说我冤枉了好人,也未免把我看得太愚蠢了。”

    许绣氤笑道:“姑姑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莲姑打断了她的话:“你所说的不过是猜测,并非亲眼所见。而我,若不是握到了确凿的证据,又怎么会认定是韩季平呢”她拿出了那个绣花荷包:“你打开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许绣氤接过来:“这是装水烟叶子的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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