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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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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屋小三郎和翻译官董汉臣,被马大三关进地窖子后,自觉受尽凌辱,便让董汉臣教他几句骂人的中国话,想激怒马大三,以便成全自己的求死心理。

    他本意是想学些“我操你祖宗”之类的嘴炮,但董汉臣可不想陪个日本鬼子一起死,就把这句稍微改了改,变成了“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好吧,改动的还不是很大。

    香川照之肯演这片子,就是看中这个意思。当时很多日本兵,在本土就是老老实实的农民,被强征入伍后,一通灌输洗脑,最后变得扭曲且残暴。

    花屋小三郎就是一北海道农民,脱下军装,骨子里仍然是怯懦怕死的。他硬撑着遵循国家的教育,幻想可以像英雄一样死在敌人的刀下,而不是窝窝囊囊的死在几个中国农民的侮辱中。

    “你那个不对!”

    姜闻瞅褚青拿着棉被在身上比比划划的套,实在看不下去,开始教学。

    “你得这样……”他抖搂起一床被子,横着揪住两个角往身上一披,嘴里碎碎念:“然后这样,窝里面,别留尾巴。”

    又拽过他跑了半个县城才买到的道具——碎花布,十块钱能扯好几尺的那种,往下身一围,跟裙子似的,腰间再用布带一系。

    “香川,看看怎么样?”姜闻喊来香川照之。

    “噗!”

    这个很讲究礼数的日本人,瞄上一眼就憋不住喷了,用蹩脚的中文道:“姜!厉害!”然后又换日文,道:“你头上还缺了点东西。”

    他拿着碎花布用力一扯,撕成一条细带子。往自己脑袋上比了比,道:“这个!头!”

    “啊!对对!”

    姜闻明白过来,把细布带往脑袋上一勒,还打了个妖娆的结……这样,一个军国主义初级阶段的。上衣下裙三角宽袖的野武士造型就完活了。

    褚青看得直抽,但没办法,有样学样。棉被一披,碎花裙一罩,加上那两撇小胡子,武士刀再往肩膀上一扛。颇有点上衫打老虎时一骑讨的风采。

    姜闻的天马行空在这场戏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就是花屋小三郎脑袋里臆想的情景:一帮子中国农民穿着不着调的武士服,前赴后继,貌似堂堂正正的将自己斩杀。

    如此,他就可以自欺欺人的,带着成为英雄的幻想光荣死去。

    这场戏有姜闻、褚青、姜宏波。还有从志俊。姜宏波的造型最奇葩,后脑勺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脸上还涂着两团大红,自己化完妆照了照镜子,捂脸蹲地上半个小时都抬不起头。

    太羞耻了!

    “an!”执行导演赵一君喊道。

    姜闻在前,褚青在右,姜宏波在左。手里拿着武士刀,就像刚拯救了世界的一帮子蛇精病,裤腿子趟到地上,扑扑冒烟,一个个英姿勃发。

    褚青脑袋上的细带子扯得有点长,像两尾雉鸡翎甩在脑后,冷风吹过,衣袂飘……特么的飘不动。

    香川照之专门教了他们日本武士的走路风格,上身不动,只有两条腿在倒腾。小碎步蹭蹭的快,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必须得哈着腰,身子前倾。

    基本上,他们需要表现出一种很二逼又很牛*逼的姿态。走路得带感,动作得拉风。没有具体要求,就是让大家伙自由发挥。

    一帮子人彪呼呼的走了一段,就停在哪,开始拗造型。

    姜闻抽出武士刀在身前比比划划的,夸张又自然,挥洒自如。姜宏波差了点,但也中规中矩。

    褚青就更差劲了,他非常不适应这种节奏和表演方式,下意识想做些幅度很大的动作,以达到搞笑的效果。手脚却偏偏僵硬无比,只能跟个机器人似的扭扭捏捏。

    “卡!”

    赵一君喊了停,道:“青子,你手脚太紧,放开点。”

    “好!”

    “卡!”

    “青子,你别端着,放开点放开点。”

    “对不起,对不起。”褚青连忙道。

    姜闻挑了挑眉毛,道:“我看看。”说着到监视器跟前,瞅了一会,皱了皱眉,冲他喊:“你过来!”

    褚青也凑了过去,十分不好意思,这种情况没有任何的客观因素,就是自己实力不行,演不出来。

    说白了,还是一直存在的那个“放”的问题,他能收着演,但就是放不开。

    听着很抽象,其实就如梁朝韦和刘德桦,刘德桦差就差在这一步,他演什么戏总是端着架势,特别是演喜剧,即便是穿女装,那也叫一个正派,叫一个别扭。

    需要你犯贱,你就得犯贱,需要你猥琐,你就得猥琐,需要你夸张,你就得夸张。不然,做演员,只能是合格一半。

    “青子,两个事,你记住了!”

    姜闻直勾勾的瞪着他,让褚青心里有点毛。

    “第一,你得认真!第二,你别想着怎么搞笑!拿出你最认真的方法去演,别的什么都甭想!明白么?”

    “明,呃,不太明白。”他摇摇头。

    “嗞!”

    姜闻咂吧了下嘴,道:“甭管什么戏,你就别当它是回事,得可着自己演。好比这戏,你别当它是喜剧,你要做的就是认真,你越认真,它越好笑。《英雄本色》看过吧?小马哥?”

    “恩,看过。”褚青很傻气的道。

    “你看我,我要是跟周闰发似的,穿一风衣,戴一墨镜,拿两把枪啪啪乱崩,你觉着好不好笑?”见他点头,又道:“为啥好笑?因为我跟这个人物压根不搭调,但我认真做了,这就叫喜剧效果!”

    姜闻盯着他,问:“这回明白了?”

    褚青犹疑了下,道:“我试试。”

    “成!再来一遍!”

    “an!”

    就见姜闻缓缓抽出刀。蹲下身,刀在前面一横,目光凛然。

    然后看褚青,手握拳抬到头顶,扭胯摆腿。“啪”踏到地上,力气重的泛起一股黄灰,把旁边的姜宏波吓得差点一蹦。

    “停!”

    赵一君的表情很复杂,满意,又不太确定,只好喊:“老姜。你过来看看。”

    姜闻颠颠又跑过来瞅,扫了一眼,乐了,扭头喊:“青子,你再多耍两下!”

    “好嘞!”褚青应道。

    认真,认真……

    他觉着自己最认真的时候就是练拳了。反正都是做动作,正好跟这个镜头也契合,于是他刚才就耍了个起手式。

    褚青不知道镜头里的自己怎么样,所谓的喜剧效果,让他感觉特无力,这就是道天堑,从来没摸着过边儿。

    重新开拍。他深深吸了口气,让心思更加沉静。

    不去想什么拗造型,不去想什么拍戏,不去想什么搞笑,他就是踏踏实实的耍了几个套路,举手抬足间,行云流水,棉被和着碎花裙子,来回舞动,大开大合。配上他那一脸肃静,简直惨不忍睹。

    “好!”

    这次赵一君百分百的确定,大声喊道。

    褚青也跑过去看回放,只看了几秒钟,就不由咧开了嘴。对自己这个形象,感觉又新鲜又兴奋。

    …………

    那个神秘人“我”,说大年三十儿晚上来取人,结果撂挑子没来。扔下的这两个俘虏,把挂甲台全村老少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最后商议,还是刨坑埋了。

    马大三抽中了红签,负责埋人,但终究下不去手,就把那俩个俘虏藏在烽火台里,谁知又被二脖子发现了。

    “啪!”

    褚青把一柄斧子拍在桌上,喊道:“你把我砍了吧!”说着又把脑袋往桌上一搁,横着脖子,脖颈子露出几节骨头,像只挨宰的鸡。

    六旺也跟着凑趣,脑袋并排搁在桌上,道:“还有我!”

    姜闻急道:“你这叫做啥啊?你们俩听我说!”

    褚青猛地又抬起身,瞪着他道:“说啥呀!那俩小子是在烽火台上呢吧?”

    “是在烽火台……”

    “你送过吃的没?”

    “我送过……”

    “还有气没那俩小子?”

    “有气……”

    他们俩一问一答,语速特快,话接的都不留缝儿,一个声厉内荏,一个委屈焦急。

    顾常卫的镜头就举在褚青耳朵边,对着他跟姜闻不停地来回晃动,有时只抓住一个表情,就立马切过去。

    这让他很无语,合着你们导演都一个德行,楼烨那穷逼租不起三脚架,你也租不起?

    “天都说破了!那俩小子,头回冲喇叭队喊救命了吧?二回弄个鸡往外带领章了吧?三回又教小碌碡说日本话了吧?事不过三!哪回要是出点事,咱不都得掉脑袋?”

    褚青瞪圆了眼珠子,哧着牙,一直晃着头,这边跟姜闻喊一句,就往炕上那帮老少爷们身上瞅一眼,转头再喊一句。

    他特么的害怕!怕那帮日本子发现自己这伙人私藏俘虏,找上门来全突突了,他越害怕,叫的越嚣张。

    褚青脸上的肌肉都拧在了一块,黑黝黝的面部愈加干枯如鬼,显得狰狞又怯弱。

    “掉!肯定得掉脑袋!”

    炕上的一帮爷们跟着帮腔。

    他又道:“我问你,那俩小子打哪来的,那带枪的你认得不?”

    姜闻拍了下大腿,急道:“哎呀!咱扯哪去了,该说啥说啥,我可不认得他们啊!”

    褚青斜楞着脖子,一手指着他,又竖起俩根指头,道:“你不认得?那俩大活人塞麻袋里,咋也得俩人抬一个吧!起码四个人!”

    炕上一哥们又插话:“四个?弄不好得五六个呢!”

    褚青也一拍大腿,对村里人站在自己这边感到无比的踏实,面部更加拧巴,喉咙里都嘶破音了:“你俩眼珠子都看不到五六个人?啊?”

    姜闻道:“我不说我糊着眼呢么?”

    “你糊着眼?门是你自个开的吧!你他娘糊着眼开门?”

    这一场戏下来,褚青不由呼出一口长气,缓缓平静了情绪。这感觉特奇妙,很累,又很充实。

    往后一撤,坐在椅子上,身子有点发虚,就跟泡在热水池里俩小时刚逃出来。嗓子哑的直漏风,又觉着脸上湿乎乎的,用手一抹,不知道啥时候出了一脑门子汗。

    拍这场戏之前,他还有些担心,担心自己放不开。后来就一直记着姜闻告诉他的那两点,甭管它什么戏,喜剧悲剧荒诞剧,忘掉这些,拿出你最认真的方法。

    他以前拍戏,不能说不认真,但是有杂念。而且像老贾和楼烨,压根就没正经的跟他讲过戏,讲过怎么去演,都是他自己琢磨。这两位拍片,都特艺术,不讲究演员具体的表演方法,要的只是一种感觉。

    《小武》里,他青涩,迷茫,所以感觉对了。《苏州河》里,他对周公子惶恐,对自己不安,感觉也对了。

    但《鬼子来了》不一样,它要的不是很虚的感觉,要的是拳拳到肉的实诚。

    还好他碰上了姜闻,他不仅是个碉堡的导演,还是个碉堡的演员,太清楚褚青碰到的那些个门槛,也清楚如何推他迈过去。

    第一次在戏里这样强烈嘶吼,跟以前内敛的表演完全不一样,就像有股火在心里烧着,越烧越热,最后“砰”地爆发出来,生出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甚至在喊“过”之后,还有那么点意犹未尽。

    拍戏,他只是当成一个赚钱的工作,就算有那么点喜欢的意思,也没把它太当回事。

    但这次,在二脖子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身上,他却体会到了李老太太说的那俩字:过瘾!

    ( 文艺时代  p:///3/36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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