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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集 汉国篇
- 本集简介:
汉国朝会时论及王哲与左武军大败之事,众人皆知是汉国天子为争权而旧事重提,只有程宗扬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者,泄漏军机致使王哲就此殒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职位笼络韩定国,偏偏韩定国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迁怒的对象。程宗扬与卢景原想先下手为强,但韩定国将赴宴地点防范得滴水不漏、处处陷阱,让程宗扬与卢景束手无策。小紫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雪雪独自出现,更令程宗扬忧心不已?
第一章
“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左悺尖细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几名中常侍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钱了?”
“你们怎么知道?”左悺道:“不过不是借钱。蔡常侍私下求见天子,说他夜观天象,山阳一带当出金砂,其值以亿计,求天子从内库拨一千万钱,由他去山阳采金,如果三个月内不见效,愿付首级。”
众人都围上前去,“他要去当阳采金砂?”
“其值数亿?还拿性命担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么山阳有金砂?山阳挖了多少年铁了,连根金毛都没见着。多半是他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想背着太后大赚一笔。所以天子让咱们打听打听,姓蔡的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说来听听。”
众人齐刷刷扭过脸,殷切地看着程宗扬,好像他一张嘴就能蹦出来金子来。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蔡越玩越大了,连天子都敢坑。难怪老头说汉国的太监都是疯子。
程宗扬躬身施礼,然后道:“此事下官要问问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满地板起面孔,“让你来就是因为你懂生意,若是要问蔡常侍,我们难道问不得?哪里还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别说我们汉国,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生意。若是赚钱如此容易,世间还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说蔡常侍所谓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说。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正经生意虽然没有,但有一种生意也许是能做到的。”
“什么生意?”
“投机。”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从容道:“当年七国之乱,都中公侯无不奉命从军,因事起仓促,只得向放贷之家借款。放贷之家以七国势大,成败未决,无人肯借。唯有无盐氏拿出巨资,向列侯放贷,利息以十倍计。此战若七国兵临洛都城下,则无盐氏血本无归。若战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获无几。结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国,无盐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这是赌博。”
程宗扬道:“唐常侍说的是,所谓投机,正是赌博。只是赌局有大有小,蔡常侍若是以此投机,此局当是极大,因此下官要见过蔡常侍才好判断。”
五人沉默良久,最后徐璜道:“我来安排,让你和蔡常侍见一面。但能不能问出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只要见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细!”
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点头。唐衡、具瑗等人纷纷想方设法,怎么把闲杂人等都移开,让程宗扬和蔡常侍好好见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么投机生意。
五位宫中最有权力的中常侍一起办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平常用于接待诸侯、宗室的显亲殿就被清理一空。接着徐璜亲自出面,把蔡敬仲请到殿内。
程宗扬已经等候多时,一见面徐璜就笑道:“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前几日见过面的。听说蔡常侍精于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请教……”这是五人商量好的理由,为了让程宗扬和蔡敬仲见面。徐璜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打算昧着良心把蔡敬仲的马屁拍舒服了,让他跟程宗扬谈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完,蔡敬仲便道:“唔。那我跟他谈吧。”
徐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这蔡敬仲今天怎么改性子了?这么好说话?但他肯赏脸跟程宗扬交谈,徐璜求之不得,陪着笑脸道:“那你们好好谈,我还有点事。那个……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请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误他们两个谈话,一路小跑的离开,还顺手把殿门关上了,好让他们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仔细交谈。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式样图。”
蔡敬仲把图纸递到程宗扬手中,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可得抓紧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扬赶紧接过图纸,塞进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见,“这是拉链?我来看看……”程宗扬拦住他,“咱们先说正事——你这就开始借钱了?”
“是埃咱们说好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早埃”
“不早点怎么行?”蔡敬仲道:“谁也不是几十万钱放身上对吧?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有些手头紧的还要卖房子卖地,你总不能想着今天开口,明天别人就把钱给你送来吧?总得给他们腾出来凑钱的时间对不对?”
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
“大哥,”程宗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捞的也太狠了,别说鱼苗,连鱼鳞都不留。我说,你怎么还向天子借钱呢?”
“天子的钱也是钱埃你说的那个试验室,我这两天又考虑了一下。一年一万金铢有点紧。一万金铢是两千万钱,我打算借一亿,算下来有五万金铢,头几年勉强能对付下来……”“打住!一亿?你打算在汉国宫廷里捞一亿?”程宗扬压低声音叫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天子手里,从徐常侍、唐常侍、单常侍、具常侍、左常侍……这帮中常侍手里借一亿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跑到天边都没用!下辈子碰见都得咬你几口。江州刚打过一仗,我可不想因为这一亿钱,跟汉国北军的中垒、屯骑、射声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说不定连羽林、期门都给你派来。我们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担心善后?”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请诏,去山阳采金吗?等借够钱我就走。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向朝廷几次请命,说矿上每年定额太高,而且铁官抢夺财物,草菅人命。我一到山阳,就把开采量加两倍,你觉得那些铁官徒会怎样?”
“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你再加两倍,那还不得反了?”
蔡敬仲抚掌道:“这就对了!铁官徒一反,头一个就得杀我,对不对?”
“那必须的!”
“好。到时候我就爬到房顶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负皇恩,无颜面见天子,然后——闭门自焚。”
程宗扬恍然大悟,“金蝉脱壳!”
“没错。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还钱吧?天子都没辙。宫刑?我已经割了。斩首?我都化成灰了。诛三族?我一个太监,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气不过,想找我鞭尸,他也得先找到尸体才好拿鞭子对吧?”
可不是,连鞭尸都鞭不了。程宗扬仔细想了一遍,这事除了缺了大德,别的办得还真是干净。卷了一亿跑路,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为什么要去山阳呢?”
“咱们不是缺个铁矿吗?”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忍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能再忍下去,这可不行,必须得让他们站出来,为自己的利益抗争。我是这么考虑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着从星月湖大营借点人,帮他们起事,最好能成为首领。等朝廷火烧眉毛,我们再用江州的名义出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阳的铁矿包下来。”
“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蔡敬仲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不答应?”
“山阳还乱着呢!”
“就是乱着才好答应——汉国当年和星月湖大营有仇啊!”
程宗扬一拍大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么大个坑,江州愿意往里面跳,朝廷高兴都来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动兵,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正着急呢,有个傻子站出来拼命往坑里跳,要把这个坑给填平了,朝廷做梦都能笑醒。本来要花几亿钱打仗,现在不用花了,对朝廷来说,省的钱就当是赚了。运气好的话,咱们不但一文钱不用花,白白得个铁矿。说不定朝廷还会倒贴几个……”蔡敬仲表情淡定,这种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的谋划,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讲述实验的步骤一样,绝对的客观冷静,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的实验数据。
程宗扬本来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然后拍拍蔡敬仲的肩,“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链吗?这个给你。”
程宗扬解下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然后递给他,“你看,这是拉链,里面还有好几层。这个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结实……有空琢磨琢磨这个,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说道:“行。”
临走时,程宗扬道:“你是不是特别恨单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说道:“为什么?”
“你向别人借钱都是几十万,怎么到他那里变成二百万了?”
“我听说他刚卖了房子——要不我再借点?”
“千万别!”
刚才几位中常侍谈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钱,单超颇有些自负,似乎蔡敬仲向他借一百万,着实看得起他。程宗扬这会儿才明白,单常侍是自作多情了。蔡敬仲压根就没看他的人,完全是奔着他那钱去的。
程宗扬从显宗殿出来,五名中常侍都拥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
程宗扬沉着脸道:“一文钱都别借给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着又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借过钱的怎么办?”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说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单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里冲,众人连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单超胀红了脸,粗声大气地说道:“你们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万钱!”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徐璜劝道:“小心打草惊蛇!万一他知道咱们识破了他的伎俩,不肯还钱怎么办?慢慢来,这钱咱们迟早要讨回来。”
众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单超,先稳住姓蔡的,然后把钱再慢慢拿回来。
蔡敬仲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程宗扬还是决定要拆他的台。纵然他害的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程宗扬希望他能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经地方。他的才华用在这上面,不仅仅是浪费,也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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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显宗殿出来,徐璜庆幸地说道:“若不是你,咱家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再借三十万混个高息的冲动,徐璜就不由暗呼侥幸。幸亏自己慧眼识英,找了个良材,要不然那二十万钱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扬道:“公公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看蔡常侍说话吞吞吐吐,言语不尽不实,就起了疑心。我们做生意最怕这种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赚钱,都沾不得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骗到天子头上?”
程宗扬低声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们的钱给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骂道:“这该死的贼子!”
姓蔡的要真这么做,大伙的钱全到了天子手里,那还要个屁啊!到最后他讨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给埋坑里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扬道:“我听说皇后娘娘凤体不豫?”
徐璜道:“谁说的?根本没影的事。”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听外边人一说,就当真了,还准备了点礼物,想献给皇后娘娘。”
徐璜来了兴趣,“什么礼物?”
程宗扬压低声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灵不灵?”
“是太乙真宗秘传的仙符,外面见不到的神物。据说是灵验无比。”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玉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两寸来宽五寸来长的符纸。那符纸似革非革,通体火红,上面用金汁绘制着细密的符文。随着目光的移动,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对法术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符中蕴藏着惊人的灵力。更与众不同的,符纸顶端嵌着一条银链,链上还有几个豌豆大小的铃铛。
这样的灵符闻所未闻,单看绘制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绝非凡俗,很可能是某位大有道行的长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觉盯着符文的眼睛一阵阵发烫,赶紧移开目光,问道:“此符是从何处求来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专门托了关系,花重金求来此符。徐公公,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绝对真!要有一处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这对眸子!”
程宗扬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不识货,就怕花了钱还被人骗了。”
“你花了多少钱?”
“一千金铢。”
这就是二百万钱啊,够单超再卖回房子了。
徐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咱家这就往长秋宫报喜去!”
不到一刻钟,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来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见你!”
程宗扬丝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见到符上的银链还无动于衷,除非徐璜没有把符送到她手里。他一本正经地扶了扶进贤冠,昂首阔步往长秋宫走去。
赵飞燕,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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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比北宫的永安宫规模小了许多,但在南宫仅次于天子寝宫,规模远在其他妃嫔居住的宫殿之上。身着曲裾的宫女微微低着头,垂手贴在身前,迈着细碎的步伐。脚下的地板浸过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宫女穿着白布袜的双足走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垂着一幅水晶帘,微风乍起,透明的水晶帘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徐璜在水晶帘外跪下,尖声道:“奴才徐璜,叩见娘娘。”
隔了一会儿,帘内才有一个纤软的声音歉然道:“又劳烦你跑了一趟……徐常侍,辛苦你了。”
“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称辛苦。”
帘内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张符,我很喜欢……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以吗?”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问求子的事,当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徐璜爬起身,朝周围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悄悄退下。
程宗扬心里嘀咕,赵飞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两个专宠后宫,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留下无数风流传说,还有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说起话来怯生生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帘内沉默良久,那个声音道:“你……可以进来吗?”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这妖女什么意思?让我进去?难道有什么诡计?等我一进去,她就大叫“非礼”?没道理埃想给我来个美人计?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求都求不来呢。
第一次见面,虽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职惨了点,但绝不能让人给看扁了。程宗扬挺了挺胸,摆出气宇轩昂的气势,抬手掀开水晶帘,昂首进入帘内,然后像触电一样立刻俯下身,以头抢地,口中道:“微臣叩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内立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赫然是那位年轻的六朝共主,大汉天子。
刘骜穿着劲装,头戴皮质的弁冠,一手扶着天子剑,他扫了脚下匍匐的小官一眼,然后对旁边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轻声道:“臣妾……不好出宫。”
“怕什么?宫里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个信得过的。这宫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奴婢,你尽管指使他们。谁要不听话,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毙也没关系。”
“……是。”
“让你妹妹入宫,你怕有人拦她,你自己去总是没人敢拦吧?”刘骜用呵哄的口气道:“我今天和张放约好了,要去射猎,他新得了一条狗,据说长着两只翅膀,飞起来比鹰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轻声道:“多谢陛下。”
刘骜吩咐旁边一名年轻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刘骜大怒,“朕的话你也敢不听!”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刘骜没好气地说道:“下次带你去。你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发去守陵,让你一辈子连只猫都见不着。”
那宦者嘟着嘴不再作声。
刘骜道:“富平侯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也无妨。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兴也不会骂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双手指尖相对贴着地面,戴着珠翠的螓首轻轻叩下。
刘骜不悦地说道:“你怎么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赶紧起来。我走了。”
刘骜说完就风风火火的离开。他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绕到里面一扇屏风之后,然后就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刚才跪是对的。天子不喜欢别人跪他,但要是有谁不跪,他更不高兴。”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说话,自称臣妾是对的。但我们和这些下人说话就不能自称妾身了,自称我就可以,若觉得不够雅驯,称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哎,这里还有个人在跪着呢。”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从头到尾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们两个又聊上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跪着也有五尺来高,他们就不觉得碍眼?
那女子连忙道:“对不起——程大夫,请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对臣下说‘对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应该的。”
妈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种你来跪一个,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公公说的是,微臣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程宗扬说着顺势起身。开玩笑,万一这娘娘听不出来什么是客气话,真让自己多跪一会儿就傻了。
虽然很好奇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扬还是没敢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脸上。借着起身,他目光顺势上移,先看到一条曳地的长裙,鲜红的丝绸上绣着金黄的凤纹,往上是一条衣带,用金丝镶嵌着攒成花形的珍珠,雕刻着凤鸟的白玉,还有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她双手放在身前,长长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丽的刺绣。臂上缠绕着轻云般的臂带,肘后悬着一只香囊,囊上绣着象征多子的石榴。宽大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绣着连绵的合欢纹饰。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颈,然后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扬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红唇柔软而莹润,衬着如雪的肌肤,红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犹如一朵娇美的菡萏。
程宗扬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为六百石的官员,看到这里都有些逾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过单看这一唇一颌,面前这女子就已经堪称绝代尤物。
红唇轻分,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程大夫,谢谢拿来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这是臣份内之事,”程宗扬打断他,“怎敢让娘娘相谢?”
宦者接口道:“他说的对。”
赵飞燕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那宦者不会再开口,才柔声道:“我听说,此符是从上清观卓教御那里求来的,是吗?”
“是。”
“那这符上的银铃……”
“什么银铃?”宦者伸头去瞧。
程宗扬咳了一声,“据臣所知,听闻是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观一位刚入观的姑娘特意献出此铃。”
那只红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激动。
“这银铃很一般嘛。”宦者道:“杂色银子,值不了几个钱。程大夫,你是不是没掏够钱啊?”
死太监!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你造吗?程宗扬微笑道:“敢问公公贵姓?”
宦者脸一板,“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外臣,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想巴结我?外臣结交内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报复我?我一点都不怕你知道吗?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吗?六百石在宫里一抓一大把,你知道吗?”
赵飞燕开口道:“中行说。”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说几句话,可以吗?”
“行埃”中行说闭上嘴,侧了侧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只用眼睛使劲看着他,中行说终于明白过来,“让我回避是吗?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声音大一点就可以。”
中行说走到程宗扬面前,用脚在他身前划了一条线,严厉地说道:“我警告你!不得越过这条线!明白吗?”
程宗扬看着那条线,终于明白当年汉宫众人为什么拼着亡国的风险,也要把这孙子打发到匈奴去,这货实在太咶噪了!当着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划脚,换成几位中常侍还不得被他喷死?
第二章
程宗扬抬起眼,看向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赵飞燕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似乎刚哭过,却平添了几许风流妩媚,水灵灵的眼波流动间,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程大夫,”赵飞燕充满希冀地轻声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程宗扬直接了当的回道:“是的。”
“上苍……”赵飞燕双手合什,几乎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合德还好吗?”
“令妹还好,只是想见娘娘。”
“我要去见她。”
“上清观在北邙,山路崎岖,不若由臣下护送合德姑娘入宫。”
“不要!”赵飞燕连忙止住他,然后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没有入宫。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走吧。”
“从这里走?那中行公公……”
赵飞燕嫣然一笑,“你想带他吗?”
“可是娘娘若是出宫,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
“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里没人伺候就走不得呢?”
开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杀的人,还指望你能带几个高手路上保护哥呢。万一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个白送的大礼包,你知道吗?
赵飞燕看出他的犹豫,迟疑道:“要不然……知会一下单常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单超修为如何,自己看不出来。但瞧着就象是很能打的样子,一旦有危险,让他来当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说在外面叫道:“我都听见了!你们不想带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去呢!告诉你们!只要出了长秋宫,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天子问起来,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这算说好了,”程宗扬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
赵飞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请稍等。”
赵飞燕进入内殿,片刻后再出来,面上已经多了一幅轻纱,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她身上的凤袍换成曲裾,身后结着长长的丝带,贴身的衣物勾勒出纤美的身形,娇柔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起来,身体就像腰后的丝带一样轻盈。
她头上凤钗、珠翠都已取下,长发挽成一个鬟,用一条丝带扎住,然后在外面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赵飞燕美目微微一转,示意他跟上,然后走到屏风后。程宗扬压根没理中行说划的那条线,直接跨了过去。
屏风后果然有一个甬道入口。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前面带路,程宗扬自告奋勇,当先进入甬道。
甬道颇为宽敞,虽然深入地下,却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里面点着油灯,能看到甬道是用砖石砌成,上面呈拱形,有些地方两边还建了耳房。
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
程宗扬没听明白,拐了个弯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条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刻钟之后,甬道到了尽头,向上沿着台阶走了一两丈高,来到一处小房子里。
程宗扬原以为这条甬道直通宫外,出来才发现两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然还在长秋宫内。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是到宫外的吗?”
“不可以的。”赵飞燕道:“这些便道都是各宫自己用的。”
原来只是为了宫内通行而设的便道,并不是什么天子专用的秘道,难怪自己一个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进来。
屋内守着几名小黄门,见到皇后娘娘过来,都连忙跪下。赵飞燕吩咐几句,一名小黄门飞也似的去找单超。片刻后,单超闻讯赶来,俯身向娘娘行礼。
天子已经交待过娘娘出宫的事宜,连出行的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那辆马车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车门,里面的装饰却是华贵之极。可惜程宗扬也就是看看,如果敢跟皇后娘娘同乘一辆马车,那完全是奔着宫刑去的。
…………………………………………………………………………………
北邙,上清观。
静室内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赵飞燕跪坐在席上,望着案上一株新剪下来的月季,想起妹妹这一路经历的危险,一时间柔肠百转。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迫切想让妹妹入宫,姊妹俩同心在后宫稳住脚步,那么现在她宁愿妹妹留在宫外,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万劫不复,也好留一份寄托。
赵飞燕握了握微凉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宫,在外面用的是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守门的女童告诉他们,卓教御正在与几位客人见面,暂时无法出来会客,请她在静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观里的人很熟,问了几句,便自行去寻合德,说是请她前来与自己相见。至于单超等人,赵飞燕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与妹妹相见的情形,把他们留在了外面。
望着那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赵飞燕渐渐静下心来。忽然房门被人拉开,一个女子道:“这里还空着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几名妇人自说自话地涌入室内,她们遍身罗绮,一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平静的静室一瞬间变得如同喧嚣的街市,赵飞燕只有暗自苦笑。
前面一个女子对她说道:“你也是来见卓教御的吗?放心,我们不会抢了你的位次,只是这里安静,过来歇歇脚。”
赵飞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后低下头去。
平城君见她不作声,也觉无趣,转头对同伴道:“来这边坐。咦,这盆花不错,正好一人一朵。”
几名妇人纷纷伸手,争抢着将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鬓侧,攀比说笑了好一阵子,才各自坐下。
几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出都是都中勋贵人家的妇人,为首那个叫平城君——这个封号赵飞燕依稀在宫里听过,似乎是自己晋封后位时,前来拜见的封君之一。当时只远远磕了个头,连相貌都未看清楚,没想到竟是如此饶舌的一个妇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位皇后娘娘的事吗?”
赵飞燕微微一怔,便听到旁边有人接口道:“又怎么了?”
平城君吃吃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
“说吧,说吧。”
“那位皇后娘娘啊,以前是个舞姬……”“这有谁不知道的?”
“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连襟的远房小姑上次来,悄悄跟我说起来,她那个男人原来在乐津里当里长……跟那位娘娘好过。”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面纱下的玉颊涨得通红。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说道:“哪里会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乐津里,里面的歌舞姬都归他管。那位娘娘因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专门叫过来,在屋内服侍了几日。就因为这个,那位娘娘当上皇后,差点没把她男人吓死。她看着自家男人连日魂不守舍,一番追问才问出来。”
“竟有这种事?”
有人插口道:“你们家也养着舞姬,还不知道那些小娼妇是个什么情形?本来就下贱,再有三五分模样,还不是由着人受用?”
“都说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么个模样?”
平城君道:“她男人本来还不肯说,我那个远房妻妹拧着她男人的耳朵问了一夜才问出来……”“快说!快说!”
平城君压低声音,“她男人说,那位娘娘模样长得漂亮不用说了,那身子白生生的,又软又嫩,跟没有骨头一样,什么花样都摆得出来。她男人说,有回喝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后换了十几种花样。据说,那位娘娘屁股里面有一个蝴蝶状的红印,从后弄她的时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飞一样。”
众女都掩口笑了起来。赵飞燕脸色却变得煞白。
笑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我还听说,那位娘娘其实是被爹娘扔掉的,后来被一个无赖拣回来养着。刚十二岁,就被那个无赖给蹧踏了。”
“可不是嘛。都说她那个养父是个无赖,小姑娘还没长成就破了她的身子,伤了天癸。要不入宫一年多了,怎么还没怀胎的消息呢?”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那位娘娘是个白虎……”“那不是克夫吗?”
“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入宫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男人就有好几个了。”
“那天子……”
“天子可是真龙下凡,当然能镇得住那白虎。不过子嗣上可就艰难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众女纷纷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刚才说蝴蝶记,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宫图回来……”众女哄笑起来,“春宫图啊,好个有情有趣的夫君。”
那女子也笑了起来,“你们就笑吧,我就不信你们没看过。”
“好了姊姊,那春宫图怎么了?”
“那春宫图上是个光溜溜的美人儿,手脚都被捆着,趴在马鞍子上,被几个胡人从后面弄。屁股缝里就有一只红红的蝴蝶……”“不会吧?那春宫图是哪里来的?”
“我家那死鬼去年从边塞回来,说是从一个杂胡部族中得来的。图上的美人儿是一个从洛都到边邑寻亲的舞姬,被胡人掳走。那些胡人弄得高兴,还让被掳的画师画了那幅图。”
“后来呢?”
“听说那舞姬后来被卖到别处,没了音讯。”
“该不会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吧?”
“那可保不齐。若是有人拿那幅图跟皇后娘娘比照一下,说不定宫里就要出大乱子呢。”
有人愤愤不平,“这种人也能当上皇后?”
“天子到底是年轻,见到美色就晕了头。”
“太后娘娘也是,怎么就由着天子的性子胡来?”
“太后也不容易……”
赵飞燕眼前阵阵发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宠爱才登上后位,因此入宫之后循规蹈矩,深居简出,极少与洛都的贵妇见面,连宫中的婢女、内侍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自己遇见天子之前,虽是舞姬,却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谁知会被这些妇人在背后如此诋毁?尤其是自己身上的标记,除了天子,哪里有旁人知晓?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宫女……赵飞燕拧紧手指,几乎涌出泪来。自己屡屡厚加赏赐,她们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进来,竖掌向众人施礼,笑道:“已近夕时,观中开了斋饭,还请诸位赏脸。”
“观中的斋饭自然是要叨扰的,”平城君招呼众人,“走了走了。”
一众女子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就人去室空。唯有赵飞燕坐在原处未动,那道姑也没有催促,只悄悄合上门。
一个声音响起,“那些只是无知恶俗的多舌妇人,娘娘何必理会她们的胡言乱语?”
赵飞燕低着头,良久才道:“吾父虽然为人粗鄙,好酒无行。却非是衣冠禽兽之徒。”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程宗扬道:“别看那位平城君说得嘴响,扒开来其实臭不可闻。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条都是天地不容的死罪。无非是帝王贵胄,郡国封君,无人敢惹罢了。”
这样的猛料突然暴出来,赵飞燕惊愕地抬起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没错。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扬索性说开了,“她妹妹续弦给了赵王,如今是赵王后。赵王刘彭祖年事已高,赵王后却是青春年少——那位赵太子色胆包天。不仅淫及后母,连平城君也是入幕之宾。”
当初从平城君身上搜出诅咒的木偶,惊理和罂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踪,居然发现她与赵王太子通奸的勾当。接着顺藤摸瓜,又发现赵太子与继母赵王后关系非同寻常。而那只诅咒的木偶,就是赵太子、赵王后、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结,暗中诅咒赵王刘彭祖的道具。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结果也是禁锢终生。众所周知,吕后杀起宗室从不手软,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三人都难逃一死。
赵飞燕陡然得闻秘辛,却没有目光一亮,觉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给这个背后诋毁自己的贱人一个好看,反而惊得花容失色。
程宗扬心下大奇,赵飞燕在史书的名声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乱后宫,再加上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本人纯洁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一路谨小慎微,唯恐行迟踏错——你这都是装的吧?
赵飞燕惊慌地说道:“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装吧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程宗扬躬身道:“是,臣知道了。”
赵飞燕微微松了口气,随即道:“合德呢?”
“请娘娘稍候。”
程宗扬打开房门,向外面知会了一声。片刻后,门外人影微闪,一个少女慢慢走入静室。
赵飞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着泪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虽然戴着面纱,赵合德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叫了声“姊姊!”便扑过来抱住她。姊妹俩紧紧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程宗扬拉上静室的房门,看了眼立在门外的卓云君。卓云脸上带着温婉淡雅的笑意,与他目光一触,却瞬间露出一丝惊喜,“主子,你的伤势……”“正要找你试试呢……”程宗扬低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入旁边一间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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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俩痛哭一场,渐渐收住眼泪。赵飞燕用丝帕拭去妹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端详半晌,然后展颜笑道:“真的长大了呢。”
她搂住妹妹的肩,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爹可好?”
“还好。就是常常喝酒。”赵合德没有提及父亲被人殴打的事,只道:“有时候喝醉了,还是跟人吵架。”
“跟以前一样呢。”赵飞燕语带惆怅地轻叹道,然后打起精神,“给你们的钱,可收到了吗?”
“收到了。可爹爹……”赵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么了?”
“爹爹……”赵合德声音越来越小,“……嫌自己没有身份……”赵飞燕沉默下来。皇后之父封侯本是汉国的惯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生父已经无从知晓,养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无人问津。结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一样,对封侯之事绝口不提。而天子刚刚秉政,自顾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为家事去劳烦天子?
迟疑间,她听到合德细如蚊蚋的声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宫。”
赵合德伏在姊姊怀里,小声道:“我真的不想入宫……大门那里画的鸟兽好大……好吓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样……我看到就害怕……”赵飞燕拥紧妹妹,隔了会儿道:“那便不入宫了。”
合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扬起脸,高兴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会做饭,这些天总在外面吃,只怕早吃够了。”
“不。你不能回去。”赵飞燕叮咛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唯有待在这里,才能保得平安。”
赵飞燕一边说一边拉起衣袖,从腕上褪下几只赤金手镯,戴到妹妹腕上。
赵合德意识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爹爹……”爹爹虽然称不上慈爱,但终究是他把自己姊妹养大,于己有养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险,总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会有事的。”赵飞燕抚着她的长发道:“我担心的是你。”
“因为有人要害我吗?”
赵飞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为什么?我又没害过别人……”赵合德越说越委屈,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赵飞燕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再忍忍碍…”“可我想回家……”赵飞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怕阿爹骂你?”
“阿爹最多也就是骂我。他若不高兴,我逗他开心就是了。”
赵飞燕拥着妹妹,心里一阵酸楚。是啊,虽然阿爹脾气暴躁,对她们姊妹动辄喝骂,可到底不会故意加害她们。
“再忍一忍。终有团聚的时候……”赵飞燕岔开话题,笑道:“妹妹是个有福气的,我在宫里提心吊胆,没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御。不知江女傅可好?”
“嬷嬷受了伤……”
赵合德断断续续讲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如何辞别爹爹,如何与江女傅一同来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怀不轨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到那个年轻人。
虽然赵合德隐瞒了许多,赵飞燕仍听得惊心动魄,低叹道:“此番我们姊妹能够相见,还要多谢谢程大夫。”
“他……”赵合德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道:“……不是个好人。”
赵飞燕无奈地说道:“他若是那种‘好人’,又哪里会相助我们姊妹呢?”
赵合德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难道……难道我们是坏人吗……”赵飞燕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良久,赵飞燕直起腰,重新整理了妆容,展颜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内可要安稳得多,能把你托付给卓教御,我也好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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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的屏风后弥漫着香腻的气息。名动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御此时宛如一只白羊,温顺地伏在茵席上。她秀发散乱,玉体香汗淋漓,那只白馥馥的雪臀圆圆耸起,雪嫩的臀缝间含着一汪春水。
程宗扬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
卓云君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厉害了几分……真的是伤势尽复了呢……”程宗扬心情大快,从太泉古阵开始,丹田的伤势就一直纠缠着自己,时刻都要小心维持丹田气轮的平衡,那感觉就像怀内揣着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伤势与生死根、阴阳鱼纠缠在一起,非是药石能解,连死老头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铸,却让生死根、阴阳鱼与自己的丹田融为一体,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祸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滞的修为也突飞猛进。如今自己已经触摸到新境界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级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为中最高的第九级入神,属于传说中的存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能踏入此境。第八级至臻境的存在也极为稀少,此前世间公认至臻境高手唯有王哲一人。王哲殒身大漠之后,第八级的存在也已经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级归元境同样凤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称宗师。
在六朝,第六级通幽境便属于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为中坚的力量。普通宗门能拥有一名六级修为的强者,便足以称雄一方。而六级强者的多寡,也代表着一个宗门的实力。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除了一个修为遥遥领先的前任掌教,几位六级通幽境的教御也是其底气所在。
一旦自己能够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儿那样倒霉,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被自己捡了便宜。
不过这个便宜还真不错……
程宗扬搂着卓美人儿翻过身来,让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后将她双腿拉成一字马,让她敞露着那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双手扶着自己的阳物纳入体内。
卓云君挺起腻穴,在他身下婉转迎合,浪叫声不绝于耳。她的叫声在静室内回荡着,室角一只禁音符光泽微闪,将声音的波动消湮无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
门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来,示意有人来访。
程宗扬狠狠顶了两下,然后放开手。卓云君搂住他的腰身,玉颊留恋地贴在他胸口,一双雪滑的丰乳汗津津贴在他身上,随着剧烈的心跳柔软的滑动着,被人揉弄过的乳头像玛瑙一样红艳。她扬脸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委蜕在旁边椅上的丝袍无风而动,像被人拿起一样飘扬起来,卓云君手一举,便套在身上,接着衣带灵蛇般飞起,绕在她腰间。卓云君用丝帕抹去脸上的汗水,随手一挽,扎住散乱的长发,接着曲指一弹,一点火光从指间飞出,点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云君一边绕过屏风,一边扬起衣袖,在空中轻轻一挥,弥漫在室内的香腻气息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优雅宁静的檀香气。
卓云君走到屏风前,在一只蒲团上屈膝坐下,神态已经变得从容自若,眉眼间再没有丝毫媚意,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条薄薄的丝袍,里面的胴体便是一丝不挂。
门外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有扰卓教御。”
卓云君淡淡道:“无妨,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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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燕终究放心不下,带着妹妹亲自见过卓教御,以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将妹妹托庇在上清观,求卓教御代为照应……
卓云君自无不允,连赵飞燕赠送的金臂钏也没有推辞,只是转手又赠给了赵合德。
赵飞燕放下一桩心事,带着单超等人离开上清观,返回洛都。她不愿旁人见到妹妹,只让赵合德送到静舍出口,嘱咐道:“你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轻易表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诉程大夫,好让他知会我。”
赵合德送别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场,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远谈不上优裕,上清观远离尘世,虽然山居多有不便,却有着难得的宁静,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卓云君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位汉国的皇后,居然是个如此柔婉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没有与单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观中。他一边翻着林清用水镜术传来的账册,一边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
“平常来往观中的,都是城中贵妇,提到这位皇后,除了讥讽就是嘲笑,要不就是骂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蝎。奴婢在观中多日,还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她一句好话。”
程宗扬抬起头,“说她的人多吗?”
“不是多,而是只要闲谈,都有人提到她。”
“一句好话都没有?”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没有。”
这就有些邪门了,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死奸臣躺枪了——赵飞燕贵为皇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口径实在太统一了。而且来往上清观虽然都是贵妇,但真正见过赵飞燕绝对不会太多,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出现无数演绎,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她出宫时连一个亲信都没带,只随便请了一位中常侍随行,”程宗扬道:“看来这位皇后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有一个心腹。”
卓云君跪在他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江女傅呢?”
“让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谈不上是她的亲信。”程宗扬说着拿起书刀,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名字:闻清语。
“这位闻姨似乎在汉国有点身份,想办法打听一下。”
“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
“没错。”程宗扬简略说了前日的经历,然后道:“他们倒不是想杀我,要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逃过去。”
卓云君凝眉道:“建威将军吗?”
“你知道他?”
“奴婢方才所见的访客中,有一位是射声校尉陈升的夫人,陈夫人在闲谈中提及府中这几日邀请建威将军作客,府里都在为此忙碌,她不耐烦扰,才入山小祝”“请人作客有什么麻烦的?”
“她说那位建威将军规矩极大,昨日便派人入驻宴客的小园,连她们自家的仆人出入都要盘查。她索性把整个校尉府都丢给陈校尉,由得他们折腾。”
程宗扬推开账簿,“确定是射声校尉?”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是射声。”
“我立刻回洛都。”
第三章
卢景宛如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桐树上飘落下来,接着身影一闪,掠入暗巷。
程宗扬警觉地看着巷口,见到卢景掠下,立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府里情况如何?”
“里面看得极严。”卢景道:“只勉强看到园中似乎有一个小湖,周围每隔几步就有人守着,我试过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只好退了出来。”
程宗扬已经试过,结果连宴客的小园都没能摸到,就险些露了行藏。射声校尉的府邸并不算宏伟,里面却入驻了大量军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潜入园中,可以说难比登天,即使以卢景的身手能潜入其中,也难以存身。
离宴请还有数天时间,校尉府中的看守只会越来越严密,到时候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不用提去刺杀赴宴的主宾。难道只有在路上下手了?
卢景道:“先弄清里面的情形,才好再想办法。”
程宗扬抬头往周围看去。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作为驻守京城的八支常备军之一的主将,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员。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称封疆大吏,在洛都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因此射声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围比它高的建筑比比皆是,只要找一处楼阁,俯瞰校尉府并不是难事。
卢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了,邻近的楼阁我刚才已经去过,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军士看守。姓韩的肯定是属耗子的。”
程宗扬望着远处一座楼阁,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军士敢进去。”
…………………………………………………………………………………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如愿以偿地登上楼阁,朝相邻的里坊望去。隔着重重屋脊,只能隐约看到校尉府的轮廓。那座府邸位于坊南,紧邻着坊外一条小河。府邸呈长方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规模虽然不大,却有一座亩许大小的池塘,只是夜色已浓,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程宗扬扭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卢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程宗扬愕然道:“怎么了?五哥。”
“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里的丫鬟?”
程宗扬干笑道:“没有的事,误会误会。”
卢景翻着白眼道:“刚才那小婢叫什么?红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说你们俩没点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会让你不声不响地登楼?”
“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平时都没人来,只要咱们在楼里别闹出什么动静就行。”
卢景语带威胁地说道:“你要敢对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我们两个一向是紫丫头当家作主,这点小事在紫丫头眼里,那根本就不叫事。”
“还有月姑娘呢?”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废话!”
“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成,我没有任何意见。你不信?我向岳帅发誓:真没有!”
卢景哼了一声,“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扬苦笑道:“可不是嘛。”
卢景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在这儿盯着,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亲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总觉得放心不下。他望着夜色中的池苑,暗暗念道:死丫头此时或许就在附近,寻找出手的机会。等杀了韩定国,她多半也该消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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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一点一点消融,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程宗扬眯起眼睛,凝神望着远处射声校尉的府郏襄城君府与校尉府并不在同一个里坊,中间隔了数重楼宇宅院,由于襄城君府相隔即远,更因为没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韩定国属下的军士只占据了校尉府周边的几处高楼,没有敢来打搅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所有能俯瞰府内情形的高处,都有军士把守。
两地相隔虽远,但这点距离对程宗扬和卢景的目力来说都构不成障碍,从襄城君府西南的楼阁望去,能清楚看到射声校尉府邸的整个布局。校尉府前后分为三进,最里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两队军士便集结起来,然后开始检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扬亲眼看到,昨晚自己和卢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轮检查中就被找出,接着布置了对应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严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则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证实的确存在,就位于池苑最南端,与外面的水渠隔墙相望。沿池修着长堤,堤上绿树掩映,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军士或者来自建威将军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过一道石拱桥与长堤相连。
“宴客的地点不会是在亭子里面吧?”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
亭内虽然没有人看守,但从长堤四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韩定国与射声校尉选择在亭中会面,身边不需要带任何守卫,只要守住石拱桥就足够了。
那亭子位于池塘正中,在这里交谈,不用担心交谈被人听到,安全方面,池塘更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无论谁想刺杀他们,都要越过池塘,他们只要在桥头留下一队军士,就能抢在刺客之前进入亭中。
卢景仔细看了许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从暗渠进入?”
卢景点了点头。
与池苑一墙之隔,是一条小河,看得出当初建造池苑时,便是从河中引水进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问题在于暗渠的方位、大小都无从知晓,渠口多半还会有铁制的栅栏,一旦潜入之后,发现被铁栅所阻,在渠中又无法转身,被困在其中进退不得,即使对于高手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了。
程宗扬道:“先找到渠口再说。如果进不去再想办法。”卢景说得没错,池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险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军士手持装着铁钩的长杆进入苑中,然后五人一组,用铁钩探查水底。那些军士将整个池塘都检查了一遍,接着拿来渔网,在上面装好倒钩,然后沿着长堤将渔网放入水中。渔网的布置十分阴毒,放在水下一尺的位置,从水面看来没有丝毫异状,一旦有人闯入,想越过池塘,肯定会中招。同样从暗渠进入,一个不慎被卡在里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卢景面色凝重之极,显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饮之际刺杀韩定国,得手的可能性已经越发渺茫。
看着渔网入水,程宗扬心都提了起来。这道布置正是针对小紫,一旦她倚仗水性潜入池塘,就等于进入死局。
程宗扬在栏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声校尉与韩定国是什么交情?为什么想起来要宴请他?韩定国平常深居简出,小心非常,为什么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杀他,还要去赴宴?”
程宗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道:“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套的就是咱们。我先打听一下,真要是个圈套,咱们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钻到套里。”
“成。我在这里盯着。”
天刚亮,红玉就到楼下守着,见到程宗扬下来,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程宗扬毫不客气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告诉夫人,我有时间就过去会她。”
红玉又羞又怕,小声应道:“是。”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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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西郏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正好晓得。”
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后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
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干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
“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
“都是吕氏的人?”
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你的好处。”
程宗扬干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
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
“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
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
“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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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后,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
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干掉。”
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干掉单超的可能性。
“干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干掉单超,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
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干掉韩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干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
“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干什么?”
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发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国军中秘制的棘毒,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
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
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
第四章
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将士走上绝路。
…………………………………………………………………………………
程宗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
第五章
东方曼倩说得跟真的一样,听到是公事,那小黄门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程宗扬到了殿外,与敖润见面。至于他们谈到哪位诸侯,小黄门躲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听见。
程宗扬道:“找到小紫了?”
“没有。”敖润道:“紫姑娘一直都没出现。”
“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紫姑娘……那条狗了。”
“雪雪?”
“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浑身都是泥。我们压根就没认出来。还是那狗使劲往冯大法身边凑,才被冯大法认出来。那狗也邪了,别的狗都汪汪叫,它不叫,只哼哼,哼得我听着都头皮发麻。”
“受伤了?”
“没有。我专门抱着给卢五爷看过,卢五爷也说没事,就是饿的。”
“饿的?”
“卢五爷估摸着,怕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刘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那狗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冲,老刘一个不小心,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一口。”
程宗扬听得都无语了。刘诏真够倒霉的,他恐怕还不知道被小贱狗咬一口会有什么后果吧?
程宗扬想想,这事儿还是别跟刘诏说的好,顶多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
“小紫呢?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埃卢五爷也是心里没底,才让我来见见你。”
“其他……几个方向,有消息吗?”
“没有。”
敖润知道周围还放的有人,具体是谁却不知道。几名侍奴修为不同,感应的范围也各有差别。以卓云君的修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两里范围之内,就能感应到她的准确位置。可现在小紫杳无音讯,却找到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贱狗,其中的蹊跷让程宗扬不能不多想。
难道是被巫宗抢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头?要不然她怎么会扔下雪雪?要知道那小贱狗虽然看着就是一挺贱的小烂狗,其实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妖兽。真要玩命,一般五级修为的高手也制不住它。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校尉府周围有什么动静吗?”
“有。”敖润道:“卢五爷亲自去看过,盯着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们,还有四五股人马。”
“这么多?”
“卢五爷认出两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手下,另外两股身份不好确定,卢五爷猜测可能是巫宗和龙宸的人。除了这些,还有几个独行的,至于暗处,很难说是不是还藏的有人。”
连龙宸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襄邑侯门下死士是刺杀韩定国的一方,巫宗人马是保护韩定国的一方,这两者的立场可以明确。朱安世的手下与龙宸的人究竟站在哪一方,现在无从知晓。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关系匪浅,朱安世与吕冀私下也有联络,这四股势力很可能是两两联手。
“还有件事,”敖润低声道:“我来之前,校尉府又进驻一批军士,都是最精锐的射声士。”
射声校尉属下有七百余名射声士,擅使弓弩,号称能在夜间闻声而射,故称射声。宋国的神臂弓虽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论,最出色的当属汉国,射声士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射术可想而知。
“接着等,只要小紫出现,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韩定国就是一条死狗,什么时候杀都行,犯不着在校尉府跟他们玩命。”
见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已经死了在校尉府刺杀韩定国的心思。明明是个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未免太傻。
“还有,再派一个人去建威将军府。说不定死丫头会在那边,等韩定国出门的时候动手。”
“是。”
“这会儿刚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三个多时辰,我等天子召见完就立刻过去,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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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内侍出来,传他觐见。
程宗扬跟随内侍,一路穿过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后在宫内一处池苑前停住脚步。
苑内一池碧水,湖上浮荡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座宫殿都建在湖上,远远看去就像飘浮在云雾之间。宫殿四周种植着巨大的荷花,微风拂来,满池荷叶随风起舞,宛如无数碧波仙子。
宫殿四面都建着拱形的廊桥,与陆地相接。成群的宫娥在廊内穿梭,她们穿着曲裾,衣物在腰间缠绕数周,紧贴着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缘一直拖到地面,宛如散开的花盏,走动时行不露足,举止优雅。抬阶而上时,偶尔露出裾下的纤足。能看到她们脚下踏着木屐,赤裸的双足雪白如霜。
内侍前去禀报,程宗扬在廊外等候。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眼看红日偏西,程宗扬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揪住天子,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召见自己?几句话说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误工夫。
一直等到申时将尽,内侍终于出来,传程宗扬入内。内侍领着他穿过廊桥,进入殿中。殿内放着一只丈许高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山形,上面点缀着无数珍禽形兽,浓浓的麝香气息从炉中不断弥漫出来。
那宫殿又深又广,成排的巨柱犹如巨人的手臂支撑着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宫殿的结构也极为复杂,无数阶梯、走廊、悬桥穿梭其中,仿佛一个由无数宫殿组合起来的建筑群。走在这样宏伟的宫殿内,程宗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眼前的宫殿也愈发深邃。
一刻钟之后,内侍向左一拐,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宫殿,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处露台,宽及百步的台面凌空架在湖上,周围布置着精巧的栏杆。年轻的天子刘骜席地而卧,身下铺着一张象牙席。他面前放着一张漆案,上面摆放着各色水果、酒食,周围簇拥着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天子就半卧在这处温柔乡中,一边品尝着美人儿递来的美酒,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歌舞。
台上一个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着一件轻柔的彩衣,光洁的玉足在鲜红的地毯上盘旋跳动,腰身犹如柔软的柳枝,纤柔无比。在她旁边,却是一个长着马脸的侏儒,他身穿彩衣,头发扎成丫角,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动作笨拙可笑,引得众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面干等,这小子却在里面声色犬马,程宗扬不由充满恶意地想道:赶紧乐吧,再不乐就没机会了,等你小子一死,这些美人儿还不是被收进北宫,让人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曲舞罢,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
天子笑道:“赏!”
旁边的内侍抓起一把钱铢,往地上投去。孟舍人双腿极短,挣扎了几下才好不容易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阵大笑。
那美人儿伏在天子怀中,格格娇笑着。天子没有注意到程宗扬已经进来,拥着那美人儿笑道:“跳得不错,快赶上皇后了。”
美人儿娇声道:“臣妾的舞姿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呢?”
在旁服侍的唐衡开口道:“启禀陛下,大行令程宗扬觐见。”
天子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场,他稍稍正了正身体,“定陶王的丧礼是你去的吗?”
“是。”
“定陶王邸情形如何?”
程宗扬回想了一下,然后说了当日的情形,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张。天子听得极为仔细,最后道:“继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岁了吧?”
“是。今年刚满三岁。”
“朕听说,那孩子挺聪明?”
程宗扬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茬,小心地说道:“定陶王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见,但听定陶王邸的人谈及,确实聪明伶俐。”
天子拿着一只酒樽,也不喝,只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开口,连围栏边叩弦引箫的乐工也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刘骜道:“赏定陶王白鹿皮一张,你去传诏,记转—让定陶王进京谢恩。”
程宗扬心下一怔,为了一张白鹿皮,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入京谢恩?这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出什么事,定陶王不就绝后了吗?难道天子是打算削藩?诸侯势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将诸侯之子尽数加封,既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体面。定陶王只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难道想把他折腾死?
程宗扬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边内侍拿来一只扁长的漆匣,里面装着一张精美的白鹿皮。
刘骜道:“你自己去传诏,不要让别人知道。”
程宗扬一头雾水,躬身道:“臣遵旨。”
刘骜象是放下一桩心事,神情变得轻松起来,开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阳宫整理好了?”
唐衡道:“还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数日。”
刘骜笑着对程宗扬说道:“你前日护送皇后进山,可见到了皇后的妹妹?生得漂亮吗?”
程宗扬小心道:“臣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看清。”
天子笑道:“早前常听皇后说,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经到了洛都,还不进宫,朕倒是好奇,难道她比皇后还要美貌?”
“臣不敢妄言。”
“不敢说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当日随行的是单常侍,陛下召他来一问便知。”
“单超吗?”刘骜随口道:“叫他过来。”
唐衡低声道:“单常侍今晚与射声校尉陈升约好。”
“时辰尚早,先召他过来。唐衡,你去昭阳宫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随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宫中。”
唐衡躬身道:“诺。”
程宗扬明知道单超那天没有见到赵合德,但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机会。只希望单超这会儿已经离开南宫,再被内侍召来,一来一回多耽误点时间。
刘骜旁边的美人儿道:“陛下有了新欢,就顾不上理会我们这些奴婢了。”
刘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来跳一曲凌风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你为贵人!”
那美人儿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乐工操管按弦,乐声响起。唐衡向天子磕了个头,与随行的内侍一道,领着程宗扬悄悄退下。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程宗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露台上,一个美人儿扬起双袖,美妙的身姿滋润在朦胧的水雾中,满池荷叶仿佛随之起舞。
唐衡说话和气,那些内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内侍道:“要说凌风舞,还是皇后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凌风舞,真的像要凌风飞去一样呢。”
另一名内侍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只金盘托在手中,让娘娘在盘上跳舞。娘娘那身子,轻得像云朵一样……”几名内侍忽然噤声。只见对面一群人匆匆走来,为首一人银珰左貂,却是中常侍吕闳。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无须,是天子另一名亲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两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虽然没有开口,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吕闳使了一礼,然后向石显问道:“出了什么事?”
石显声音甚粗,并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侍中庐失火,我和吕常侍来请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
唐衡吓了一跳,“火势如何?”
“还在烧,只怕金马殿不保。”
侍中庐与金马殿相邻,都在南宫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干物燥,一旦火势失控,只怕波及整个南宫。
程宗扬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宫里出不去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还要去传诏。”
吕闳看了他一眼,“诏书何在?”
几人都空着手,显然不可能带着诏书,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天子口谕。”
程宗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个没拦住,被他直接说了出来,周围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吕闳沉下脸,“天子即便手诏,尚需丞相附署,何来口谕?况且宫内侍中俱在,岂无书诏之人?”
石显身为中书令,主掌诏书,闻言也道:“唐衡,这是怎么回事?”
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点私事。”
“天子无私事!”吕闳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接着道:“天子者,天之元子也!一言一行,上感于天。侍中庐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
众人噤若寒蝉,连唐衡也不敢作声。吕闳这番话直接把天子给卷了进去,将侍中庐失火归结于天子失德——程宗扬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应,天子头一件事就是召来雷把你给劈了,你信不信?
吕闳一甩衣袖,“我去面见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
石显匆忙跟了过去,程宗扬扭头问唐衡,“他什么意思?”
唐衡苦笑道:“国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诏,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认为不妥,可以封驳诏书。若是绕过丞相,则与朝廷体例不合。吕常侍……唉,且先在此等候吧。”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正心急如焚,还被这老货横插一刀,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程宗扬转身就走,几名内侍连忙上来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万等等,别让小的难做埃”唐衡也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程宗扬沉下心来,说道:“内宫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
“这有什么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送程大夫去玉堂前殿。”
程宗扬把漆匣往腰里一掖,甩开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两名内侍紧跟着程宗扬,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结果那位程大夫脚步看似平常,两名内侍却发现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两人先是小跑,然后狂奔,眼睁睁看着程大夫身影越来越远,忽然往旁边一转,彻底失去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跟见了鬼一样。
程宗扬在殿前验过符传,取回佩剑,顾不得去看侍中庐为什么会失火,便立即叫上许宾,驱车离开宫禁。
夕阳在巍峨的楼阙间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给这座繁华的古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程宗扬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驰过长街,当夕阳没入地平线,在他感觉里几乎是一瞬间,黑夜便降临了。
车前点起火把,原本随行的毛延寿等人都被甩到后面,只有驾车的许宾不断抖动缰绳。
一匹健马从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过时,马上的骑手一提缰绳,兜转马头,“程头儿!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握住剑柄,“慢点说。”
“姓韩的车马已经出门了,半个时辰便到。”敖润满头是汗,“校尉府周围的街道都已经封禁了,除了卢五爷,其他人都撤了出来。”
“紫丫头呢?”
“没见到。”
难道死丫头不在附近?可小贱狗为什么会在周围出现?
“雪雪呢?”
“在望楼,都洗干净了,确定没有外伤,这会儿一个劲儿在吃。”
这条废物啊!一想到小贱狗,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它好端端跟死丫头在一起,怎么就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死丫头的去向这贱狗肯定知道,问题是跟这小贱狗没办法交流埃敖润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楼,被襄城君府的人赶走了。”
“哪里的人?”
“襄邑侯的人。”
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楼的位置,想在楼上窥视校尉府内的情形,结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气地赶走。
襄邑侯与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却自建府邸,与襄邑侯府隔街相对,摆明了要与吕冀分庭抗礼。汉国女子的地位远比宋国要高,什么三从四德,根本没人提,吕冀虽然飞扬跋扈,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里对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惧内,连带着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楼,程宗扬顿时就震惊了。那条小贱狗像人一样坐在栏杆上,背后靠着柱子,两只前爪抱着一块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面两条小短腿还得意地晃来晃去——怎么就没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扬进来,小贱狗翻了个白眼,对他不理不睬。
“程头儿!”刘诏招呼一声,他手上绑着绷带,看来被小贱狗咬得不轻。
“怎么样?”程宗扬示意他的手指。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刘诏毫不在乎。
程宗扬扯起小贱狗的耳朵,“这是雪雪吗?别是外面钻来的野狗。”
雪雪两只前爪抱着骨头,愤怒地瞪着他。
程宗扬“呸”的往骨头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着就发狂了,扔掉骨头,扑过来就要跟程宗扬拼命。
程宗扬这才放心,“没错,就是这贱狗。”
他一脚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扑腾着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扬踩住就转不过来,怎么折腾都差了一点。
“死丫头去哪儿了?”
“汪!汪!”
“你这会儿是吃饱了啊,都能叫出声了,刚才不是只能哼哼吗?”
“汪!汪!汪汪!”
“死丫头在哪儿?”
雪雪警惕地闭上嘴巴。
“在洛都对不对?”程宗扬说着,拿起一根骨头,朝它晃了晃。
雪雪骄傲地昂起头,只用眼角瞟着他手里的骨头。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着,对不对?”
雪雪头一扭,要不是尾巴还被他踩着,这会儿就甩给他看了。
“死丫头出事了吗?”
雪雪眼睛几乎翻到头顶上,对他的问题充满了不屑。
“如果她现在很安全,你就叫一声,我给你一根骨头。”
雪雪瞪着他,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坚毅表情。
“这可是刚卤出来的大骨棒,肉多汁浓,里面还调了蜂蜜,咸里带甜,又鲜又香……”程宗扬绘声绘色地说着,雪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长。
“叫一声我就给你。”
“汪!”
程宗扬松了口气,“行了,死丫头没事。”说着他随手一丢,把骨头扔了出去。
小贱狗直冲出去,小短腿在栏杆上一蹬,像飞机一样张开四肢,追着飘香的骨头,从望楼上飞了下去。
刘诏伸长脖子往下看着,“这得有好几丈吧?”
“摔不死它。校尉府怎么样?”
“我们一直在盯着,里面的防护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是执戟的甲士,重点在大门和各处路口的位置。”
程宗扬扶着栏杆,往远处射声校尉陈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灯火通明,尤其是饮宴的凉亭,六个角上各挂着一串半人高的灯笼,明亮的灯光将亭中映得如同白昼。然而明亮的灯光丝毫没有喜庆之意,反而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程宗扬知道,那些灯光照不到的位置,到处充满了杀机。
“第二层都是暗桩,埋伏在府内各处要津。而且还配有弓弩手。那处小楼的窗户下面,还有对面的屋脊,那边的树梢……”刘诏指点着说道:“每处高点都至少布置有两名射声士。”
“最里面一层呢?”
“最里面一层在池苑内,沿着院墙,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桩。但里面没有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将军的手下。”
说着,刘诏迟疑了一下。程宗扬道:“怎么了?”
“我觉得……姓韩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军士。”刘诏道:“他们的布置不是军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别阴险,还有些地方很古怪。”
巫宗的布置,肯定与军中的布置不同。难怪出身军旅的刘诏会看不顺眼。
校尉府周围的街巷已经封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刺客必须要穿过长街,闯入府内,在执戟的甲士围困中一路厮杀,接近池苑。而从他越过长街的那一刻开始,就进入射声士的射程之内。
程宗扬边走边道:“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
“街上把守得太严,都撤了。”
“冯大法呢?”
“他不敢上楼,先回去了。”
冯源有恐高症,上这望楼,肯定要犯玻
程宗扬道:“老刘,如果让你刺杀韩定国,你有什么办法?”
“近战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刘诏估量了一下,摇头道:“不行。距离太远,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话,周围的高点都被射声士守住,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程宗扬自言自语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敖润道:“在他菜里下毒!”
程宗扬一拍栏干,“老敖,你这个主意不错啊!”
死丫头擅长的是什么?用毒啊!毒宗衣钵传人岂是白叫的?说不定死丫头这会儿正在校尉府的厨房里给客人备菜呢。
“只怕不成。”蒋安世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刚才有一辆车过来,车上全是建威将军府运来的酒食器皿,连洗碗水都是自己带的。那车没去厨房,直接进了苑内。”他指了指桥头,“就在那处假山后面。”
连校尉府的厨房都不用,可见韩定国对这次赴宴小心到了极点。程宗扬道:“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声校尉是什么人?姓韩的到他家里吃饭,还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升在军中担任书佐近二十年。两年前被辟为功曹,半年后升至参军,担任射声校尉不到四个月。”说话间,一个人影从檐角飘下。
第六章
程宗扬呼了口气,“吓我一跳,卢五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卢景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说的。”
“吕不疑那个家臣?他也来了?”
“我回寓所见的他。”卢景道:“他是来告诉我今晚韩定国会赴宴,顺便再加五千金铢,连陈升一并干掉。”
“啧啧,大手笔埃”
“我没接。”
“哦?”
“我只保证韩定国活不过今晚。”
程宗扬有些纳闷,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来已经和卢景说定今晚不再出手,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刚要开口,那条小贱狗迈着四条小短腿,鱼雷般直蹿上来,气势汹汹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扬身形微微一动,雪雪顿时扑了空,炮弹一样从望楼上直射出去。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危险了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讨来三千金铢的定金呢?”
怪不得包裹这么沉,里面装着六十多斤黄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来一百八十万钱,卢五哥只动动嘴就拿到六百万钱,还是当杀手赚得多埃“五哥,你不会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扬觉得有点不安,从蔡敬仲到卢景,都打着卷款跑路的主意,人与人之间还能有最起码的信任吗?
卢景扭头道:“老匡。”
柱后转出一个人来,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颌下留着三绺长须,一派仙风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还能是谁?
匡仲玉三指捻着长须,从容说道:“贫道夜观天象,韩定国此子必活不过今夜子时。”
“韩定国什么人啊?还能上应天象?干!匡大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宗扬叫道:“是不是大营的兄弟都来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程宗扬差点儿乐晕过去,如果星月湖大营的兄弟都赶到洛都,自己还用担心小紫?就算龙潭虎穴照样踩平。手脚利落点,闯进宫里掳了天子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顺手掳了赵飞燕……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脸,上前一步,脚跟“啪”的并紧,举手向程宗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上尉匡仲玉,奉命前来报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着三绺长须,却作出标准的军礼姿势,那模样看起来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坚毅的眼神,程宗扬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营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扬认真还了一礼,然后问道:“你怎么来洛都了?”
“接到消息,属下和吴少校正好在临安,随即与秦执事一同北上,午后刚抵达洛都。”
“长伯也来了?”
“听说紫姑娘的事,吴少校去了校尉府。”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边吃边道:“若不是他们赶来,我能回去见唐季臣?”
“会之呢?”
匡仲玉道:“秦执事带着家眷,落后数日路程。我们一营来了十二名兄弟,五人与秦执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经到了洛都。”
十天时间从临安赶到洛都,这速度堪比宋国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脚递。有了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扬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连日来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开口,姓韩的今晚必死无疑!咱们先别急着动手,安安心心在楼上看戏!”
校尉府内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盏灯笼熄灭,府内的仆人仿佛得到信号,各自回房,紧闭门窗,只剩下执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纱冠,负手立在阶前。
“那人就是陈升?”望楼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间,即使程宗扬修为大进,也难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过远远看去,那人并不像一个主掌汉国最精锐射手的纠纠武夫。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当了二十年书佐,突然间飞黄腾达……这人有什么后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续弦是内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卢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吗?那可是为天子掌管印玺的近侍。陈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两年间一口气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庐失火,再遇上吕闳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这一番闹腾,单超八成是来不了了。少了单超,今晚的宴会只剩陈升和韩定国这一主一宾两人。
天子急于争权,千方百计分夺吕氏的权力——如果自己没记错,历史上那个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是急于争权。霍光给他罗列的罪名,称“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刘贺以诸侯王继承大统,带了一帮王邸的臣子入宫,登基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争权,也没见过争得这么急的。难怪满朝的臣子坐卧不安,干脆由霍光出面,把他废掉。
相比于刘贺,如今这位天子的耐性还算好的。只不过他面临的对手也更加强势。争权的结果究竟是吕氏被天子压制,还是天子被吕氏架空,这八名校尉的争夺正是关键中的关键。吕氏给卢景的开价是韩定国七千金铢,陈升五千金铢。如果真把这两人一并干掉,两个校尉的职位,价值要远远超过吕氏付出的一万两千金铢。
“五哥,我听老敖说,附近有龙宸的人?”
“已经撤走了。”卢景道:“不止他们。校尉府周围的几股人马,包括吕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时候都已经全部撤离。”
“那不是没戏看了?”
“你不会以为吕家只请了我一个吧?”卢景道:“这会儿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随着建威将军一行车马临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头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时分,建威将军的车马驶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门敞开,主人却不在门前相迎。陈升立在内苑的月洞门前,有些焦急地等着客人。建威将军的马车没有停留,便长驱直入。就在这时,一道乌光闪过,中间一辆马车猛然碎裂开来。
纷飞的木屑间,那道乌光在空中一荡,带着逼人的劲风朝另一辆马车击去。
“好身手!”卢景赞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门檐下,校尉府自从三日前便戒备森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到大门上方,等韩定国的车马入门,才挥出雷霆一击。
那刺客手中提着一根三丈长的铁索,铁索尽头是一只沉重的铁锥。中间那辆马车被击得粉碎,里面却空无人迹。一击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铁锥没有落地就重新飞起。
铁锥刚飞出丈许,忽然力道一松,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从三个不同的位置射出,将那名刺客全身都笼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体一扭,避开两支羽箭,接着“铮铮”两声,几支羽箭被他缠满铁索的手臂挡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却是来自身后。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从那刺客胸口钻出,将他牢牢钉在檐上。
一名甲士飞身跃起,先一刀斩落那名刺客的头颅,才把他尸身拖下来。校尉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剩余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在苑门前停下。随行的军士张开布幔,将两辆马车一同遮祝片刻后,韩定国从布幔间出来,到底也没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辆马车。
夜色下,韩定国铁塔般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臃肿,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隐约现出甲片的痕迹。他衣襟极紧,肩膀往上又粗又圆,看起来就像没有脖子一样,但程宗扬知道,他衣内戴着一只铁制的护颈,再快的刀也别想轻易斩断他的脖颈。
韩定国向陈升抱了抱拳,两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陈升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解释单超因故未能赴宴。
韩定国一脚刚踏上台阶,旁边一棵柳树猛地舞动起来。浓绿的柳枝如网般张开,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影流星般在枝条间左冲右突。
几支利箭射来,相隔尺许就被震飞,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软而锋利的细刀一样不断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只燕子,在丈许的空间内进退如神,却怎么也闯不出柳枝的范围。
忽然一点鲜血溅出,接着鲜血越来越多,雨点一样四散开来。等隐藏在暗处的两名术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掉落下来。
陈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军士过来,用黑布将那名刺客破碎的尸体卷起,扔到一张草席中。
韩定国行若无事,对身后的刺客看也不看,说笑着往池苑走去。
“那个人我见过。”蒋安世道:“是外郡一个有名的剑客,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刘诏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杀的跟剁馅一样……”敖润一向以箭法自傲,觉得自己别的算不上顶尖,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会儿左右瞧瞧,只能勉强看个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可这会儿也不能露怯,硬着头皮道:“太狠了……”卢景道:“他进内苑了。”口气中满是遗憾。
程宗扬知道他为什么遗憾,整个校尉府,以内苑的布置最为森严,那些刺客最多只能潜到内苑的围墙边,想无声无息地潜入苑内,连卢景都自承没有把握。韩定国踏入苑门,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离在月洞门以外,想刺杀他,先要闯过苑内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韩定国与陈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步伐悠闲地踏上台阶。在穿过月洞门的刹那,韩定国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顿,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线才落下。
这一线的差别已经能决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从鹅卵石的缝隙中钻出,匹练般从他脚底卷过,只差一线就能斩断他的脚踝。然而此时,韩定国一脚不经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着他旁边一名老仆弯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华般的光泽水波状散开,周围数丈的泥土像水一样波动起来。那名擅长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挤出地面,露出半截身体,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刺客双手被泥土埋住,来不及拔出,眼睁睁看着韩定国一脚踹来,正中胸口。他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凹陷下去。
“韩某对单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见,可为一叹。”韩定国声如洪钟地说道。对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过时踩死了一只蚂蚁。
陈升道:“闻说宫中有事,单常侍需得随侍天子,只好改日再会了。”
韩定国讶道:“宫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处宫殿失火,如今已经平息了,韩将军,请。”
苑内柳枝婆娑,碧水如镜,气氛一派祥和,虽然一墙之隔,却没有沾染上半点外面的血雨腥风。
陈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会沾染上这么多麻烦。”
韩定国道:“韩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天子分忧。”
“这些贼子……”陈升话只说了半截,然后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看到自己宴请韩定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他能评价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陈升叹道:“那些贼子防不胜防,这苑中也难保平安。”
“无妨。”韩定国指了指身边一名长发随从,“韩某这位属下擅长感应,周围数十丈之内,一虫一蚁都瞒不过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异术之前也难以遁形。”
难怪那些刺客杀人不成反被杀,陈升暗自点头,有这等异术,什么匿踪隐形的手段都无从施展。
“久闻韩将军属下颇多奇人异士,今日一见,令人大开眼界。请!”
两人并肩穿过石拱桥,在亭中落席。接着仆从奉来果品,从水果到装水果的漆盘,甚至连洗水果的水,都是从建威将军府内带来,没有被任何外人接触过。
“不会吧?”程宗扬道:“就这么三板斧,下面没有了?襄邑侯门下的死士呢?赶紧冲进去跟他们拼了埃”蒋安世、敖润、刘诏等人都笑了起来,家主这会儿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怕双方杀得不够狠。
“老匡呢?你给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门儿!”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门前,被军士拦住不肯放过。吵嚷声惊动了亭中的两人,陈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随拙荆入山的,让他进来吧。”
那仆人到了桥头又被军士拦住搜身,他急切地说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禀告主人。”
陈升脸色微变,“过来说。”他是靠着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飞黄腾达,听说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弯下腰刚要开口,韩定国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头顶的发髻。
陈升也觉出异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飞了起来,幻化成一面水镜,挡在身前。
那仆人身体一矮,整个发髻被韩定国一把扯下,却是一个头套。接着他头一低,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贴着一只铜管,管内微微一响,飞出一篷细针,劈头盖脸地朝韩定国射去。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韩定国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贴身的甲胄将那些细针尽数挡下。
那仆人一击不中,立即飞身往池中跃去,忽然他身子一轻,转睛看时才发现他的身子还留在亭中,飞出的只有一只头颅。接着岸边一张渔网挥出,卷住他的头颅收进树丛。
陈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荆的家仆,在府中数年,一直勤勉谨慎,没想到却是别人暗藏的棋子。”
韩定国举樽道:“恭喜陈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陈升也大笑起来,“非韩将军不得如此!请!”
“老匡,你算得灵不灵啊?还有门呢,这门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笃定地说道:“一盏茶之内,必定有变!”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校尉府有什么变故。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两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韩定国和陈升都已经吃上了,亭中连屁的变故都没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还没上。”
望楼内嘘声一片。
亭中两人渐渐说到正题,陈升似乎有了几分酒意,拿着酒樽笑道:“韩将军可看到那边的高楼?”
“襄邑侯嘛。”韩定国把骨头一丢,用布巾擦着手道:“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剑履上殿,位极人臣埃”“错了,错了。”陈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郏”“哦?”韩定国扭头望了远处的高楼一眼,心头微微一跳,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
程宗扬没想到他会突然朝望楼看来,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么远,望楼内又没有点灯,他绝不会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韩定国道:“能得襄邑侯威风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陈升道:“可惜将军没有个好姓氏。”片刻后他补充一句,“我也没有。”
韩定国举樽笑道:“干一杯!咦?”
韩定国举樽欲饮,忽然发现酒水有一只小小的蝎子。那蝎子通体莹白,身体节肢分明,尾钩昂起,似乎要从杯中跃出。
韩定国猛然抬头,只见亭子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蝎,它倒悬在木梁上,低垂的尾钩正对着他的额头。
“丁巳!”韩定国一边大喝,一边双臂一撑,往后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长发的随从,修为的天赋极为平庸,却在宗门修习了一门极为冷僻的巫术,能感知周围任何生灵。韩定国说他能感知数十丈范围内的虫蚁,并没有夸张。有他在,任何试图匿踪遁形的刺客都只是个笑话。然而此时,亭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只蝎子,他却毫无察觉。
蝎子尾钩一甩,发出一声骨节相撞般清脆的鸣响,却只放了一记虚招,然后钻进檩条的缝隙内。
韩定国脚下一顿,刚稳住身形,便听到身后风声微响,他双臂一展,抄住几案,旋风般转过身。接着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长枪刺中。没等韩定国反击,那支锐如枪锋的物体突然翻卷过来,攀住几案,然后又是一根。
韩定国抬手扔开几案,只见木几往前一倾,却没有倒下,接着几根黝黑的细肢勒紧,将几案拧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后面一只乌黑的蜘蛛。它躯干足有脸盆大小,八条尖细的触肢折叠着,宛如折刀,此时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中钻出来。
丁巳忽然叫道:“它们不是生灵!是死的!”
外面的随从穿过石拱桥,飞速赶来。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韩定国身前,扬起触肢。韩定国也认出那蜘蛛是精铁制成,他心下略安,不过一只机关驱动的器具,有何可惧?那些贼子放出此物,无非是本人难以入苑,才以此物乱自己心智,如果自己乱了方寸,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
韩定国双臂犹如镔铁,左右挡格,只是那蜘蛛触肢足有八条,即使两条撑着地面,还有六根不断攻来,如同被六名使枪的好手围攻,眨眼间韩定国身上的布袍就被划破数处,露出里面的铁甲。
陈升周围飘浮着数面水镜,将自己的要害牢牢挡祝丁巳绕亭疾走,寻找附近是不是还潜伏着机关兽。后面几名随从已经掠过石拱桥,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韩定国心下大定,几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过天真。
就在此时,那蜘蛛后腿忽然一撑,抬起腹部,接着躯干蜷曲起来,将腹端对着韩定国,突地弹出一枚腹针。
那腹针色泽发蓝,显然涂得有毒药,韩定国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体向后仰去。他此时已经在凉亭边缘,后退一步就是池塘。身体后仰的同时,韩定国力贯双足,一双脚仿佛钉在地上,整个身体平平横在水上,避开那枚腹针。
方才韩定国以几案挡格,案上的盘盏器皿,果品、木箸、漆器洒了满地,还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他后背几乎贴到水面,那枚腹针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贴着身体飞过。韩定国心下冷笑,这蜘蛛虽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机关兽,等它机括的力道耗尽,就是一件废物。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的手掌从水中伸出,像兰花一样轻柔地张开,随手拿起水面一支飘浮的木箸,往韩定国面门刺去。韩定国暴喝一声,裹着铁甲的双臂并紧,遮住面孔。
那只纤手没有丝毫停顿,轻巧得就像簪花一样,往韩定国臂上一插,然后没入水中。
韩定国双臂僵在面前,接着一股血箭从他臂间喷出,身体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池塘原本宁静的水面剧烈的荡漾起来,惊扰了池中的游鱼。韩定国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双目瞪得极大,那支木箸从他鼻孔刺入,只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鲜血从他鼻中涌出,里面混着白花花的脑浆。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后陈升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潜入苑中!快给我抓住她!”
丁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说道:“不是人……池塘里没有人……只有……只有鱼……”那只纤美的手掌惊鸿一现,便失去踪影,几乎没有人看到。冲来的军士鼓噪道:“拦住那只蜘蛛!别让它跑了!”
“这是什么怪物?”
“它杀了韩将军!快拦住它!”
那只蜘蛛灵巧地攀上亭子,一名军士跃上飞檐,随即胸前溅出鲜血,被锋利的触肢划出一道伤口。
黑暗中,羽箭不断飞来,在蜘蛛身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蜘蛛绕着亭子的尖顶来回穿梭,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后,猛地跃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就那么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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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众人都围拢过来,在望楼上虽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却看不清细节,只看到韩定国原本好端端坐着,忽然间跃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着往后一倒,然后就那么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
“谁杀的?刺客在哪儿?”
“干!杀得好!”匡仲玉大喝一声,一拳擂在拳心。
敖润伸长脖子,刘诏使劲眯起眼睛,卢景一双白眼这会儿黑眼珠瞪得贼大,倒是匡仲玉大喝一声之后,随即恢复了一派从容,悠然捻须而笑,充满了莫测深浅的高人风范。
那只蜘蛛通体黝黑,夜间难以看清,众人只看到那些军士跟见了鬼似的往黑暗中拼命击打,却不知道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韩定国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水中捞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开,换成长钩在池塘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众人越看越是纳闷,接着有人张起布幔,将池塘遮掩起来,阻断了众人的视线。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韩定国确实遇刺了,但他是身负重伤,还是被刺身亡?刺客是谁?行刺后是顺利脱身,还是与韩定国同归于尽?这些都无人知晓。
“难道是死丫头?”程宗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程宗扬忽然道:“长伯呢?他在哪里?”
第七章
吴三桂像只凶猛的猎豹般在树间飞掠,忽然他跃起身,避开从身后射来的两支利箭,顺势跃上墙头。
十几支利箭同时飞来,不仅瞄住他的咽喉,还抢先一步封锁住了他可能的落脚之处。
吴三桂手臂一翻,从背后摘下一面两尺宽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后挥臂破开箭网,往墙下跃去。
一柄带着锯齿的长刀猛然劈来,刀盾相交,吴三桂还未落地就被撞得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数道人影呈扇形将他围在中间,在他对面是一名妇人。
闻清语冷冷盯着他,“原来是殇侯座下的吴使者。杀了我巫宗的人,这就想走吗?”
吴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巫宗行事这么霸道,连热闹都不许看?”
“吴使者潜入府中,直到此时才出现,岂无嫌疑?”
“有嫌疑的人多了,难道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少废话!”吴三桂喝道:“巫宗若是想开战,吴某今日奉陪到底!”
一条大汉从黑暗中迈步出来,他提着一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雷霆地喝道:“谁想开战!来啊!”
闻清语柳眉挑起,盯着那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半晌才道:“我们走!”
巫宗众人退去,吴三桂收起龙鳞盾,抬掌与那人重重一击,然后握在一起,笑道:“老石,侯爷也来了?”
石敬瑭无奈地说道:“来是来了,可我还没见着侯爷。”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贴身守护侯爷的吗?”
“我刚到两天。侯爷说要体察洛都风物,只留下话让我们等着。”石敬瑭苦笑道:“侯爷回洛都,犹如龙归故乡,哪里还用我们保护?”
吴三桂低声道:“方才府里的事,可是侯爷……”“不是。”石敬瑭简单回了一句,然后道:“里面情形如何?”
“韩定国死了。”
“那就好。”石敬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别的地方,一到夜里就黑灯瞎火,有几个里坊能闹通宵。走,咱们兄弟去乐乐!”
“今日不成。”吴三桂道:“我要先去见程少主。”
“既然如此,咱们约个时候再聚。”
“那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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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以百计的军士在校尉府内四处奔走,或是追踪,或是搜查,或是戒备,却忙而不乱,显示出汉军精锐出色的素质。然而那名刺客却像蒸发了一样,任凭他们把整个校尉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见踪影。
池塘是重中之重,军士们撒开渔网,把池塘全部滤了一遍,除了几尾鲤鱼,几茎残荷,再无他物。最后几名水性好的军士潜到水底,才发现池底的暗渠被人打开,再追到外面的河渠,已经人迹皆无,再没有任何线索。
襄城君府的望楼不是久留之地,众人又等一会儿,见那些军士一无所获,随即分头离开。小贱狗第二次跳下楼,一直没有回来,程宗扬也不担心,反正这贱狗在襄城君府也吃不了亏。
程宗扬让敖润等人返回住处,自己则与卢景一道赶往鹏翼社,与远道而来的星月湖众人见面。临走之前,他交待惊理、罂粟女留在原处,继续等待小紫的消息。
洛都的宵禁对卢景等人来说形同虚设,一行人穿房越脊,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位于通商里的鹏翼社。不多时,吴三桂也回到社中,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吴三桂详细说了自己在府中的见闻,不过他也没能靠近池苑,未曾目睹韩定国遇刺的一幕,只是从府内军士的反应可以推断韩定国确实已经毙命。至于刺客是谁,他同样一无所知。
当吴三桂提到石敬瑭突然在府外现身,程宗扬才想起来死老头足足消失了五天,连他唯一的衣钵传人与巫宗闹得不可开交也没有露头,不知道又钻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吴三桂道:“程头儿,有什么要办的,尽管交待给我们兄弟。”
“不用着急。”程宗扬道:“这几天先让老蒋带你们熟悉一下洛都,尤其是两宫附近。等会之来,咱们再一起商量。”
“是!”吴三桂挺胸应道。
程宗扬笑道:“行啊长伯,跟着星月湖大营的兄弟混了这么久,有点军士的样子了。江州近来怎么样?”
吴三桂道:“程少主若是回去,保证认不出来。如今的江州比原来大了两倍不止,沿城布置了二十七座石堡,连江中也建了三座,把江中最险的几处礁石都围了起来,设了两道水门。北城有军营,还有沿江数十座水泥窑。城南新设了货场,每天运出的水泥,运进来的铁锭和粮食、马匹都在里面。如今江州和宋国的筠州,昭南的沐羽城,还有东边几个大郡都通了商路,天天都有商队来往。”
“比以前大了两倍?这么快?”程宗扬道:“征发的劳力不会太多了吧?”
江州在晋国属于下郡,人口本来就不多,现在刚经过战事就为筑城大肆征发劳役,只怕会伤及元气。
“根本用不上多少劳役,那城是宋军帮咱们筑的。”吴三桂笑道:“当初宋军围城,在城外筑了好几道高墙。小侯爷带着人看过,直接将那些高墙加固,最外面一层筑成外城墙,里面是坊墙,加上原来挖的深壕,连排水渠都是现成的。如今江州每天烧炼磨制的水泥有近千石,筑城的速度比老吴做梦都快,动用的劳役却只有以往的两成。算下来,这外城有九成都是宋军的功劳。”
程宗扬笑道:“我说宋军怎么来这么多?原来是当苦力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
程宗扬先安顿众人住下,然后与卢景商议,找一个隐秘的住处,将高智商移送过去。那些少年既然找上门来,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是把他先藏好,免得招惹麻烦。
卢景道:“什么地方合适?”
“最好能在金市找处铺面,把他悄悄送过去,一举两得。”
程宗扬现在才知道金市的铺面一多半都在洛都的权贵手中,有些都传了好几代,极少转卖,死老头张嘴就是一条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如今看来,只有先拿重金租一处了,这还未必能租到。
…………………………………………………………………………………
一夜过去。天色微亮,程宗扬便离开鹏翼社,前往射声校尉的府郏出乎他的意料,校尉府大门紧闭,气氛平静异常,周围几条街道没有戒严的军士,府内也没有看到办案的官吏出没。几个时辰前,堂堂建威将军刚在府中当着射声校尉的面遇刺身亡,此时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宗扬绕着校尉府走了一圈,然后在坊门处找了个位置,随便买了些食物当早点。他本来想问问惊理和罂粟女昨晚有什么动静,两女却一直没有出现。程宗扬有些纳闷,但他没有召唤侍奴的本事,两女不露面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一趟西邸,打听消息。
徐璜心情不好,听到建威将军的事,心情就更差了。
“这些鼠辈!实在太嚣张了!”徐璜重重一拍桌子,愤然说道。
正如程宗扬料想的那样,韩定国遇刺将朝廷放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昨晚南宫失火,封闭宫门,陈升没敢闯阙禀报韩定国身亡的消息,直到天亮才到御前谢罪。天子闻讯大怒,当即让陈升回府闭门待命,然后隔过洛都令,直接命令新任司隶校尉董宣彻察此事。当时唐衡等人都在,几位中常侍苦苦劝谏,才把彻察改成暗察,同时对外隐瞒了韩定国的死因,只称他酒后不慎落水,以至身亡。
“此时公然问罪吕氏,实非良策。”
“太后尚在,陛下岂能不思孝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众人劝谏大抵如此,但这话不能传到外面,即使徐璜把程宗扬视为自己人,也不好透露。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徐璜叹道:“令天子忧心,都是我们这些奴才的不是。”
“不知凶手是……”
徐璜阴沉着脸道:“除了那个朱安世,还有何人!”
“朱安世?”
“几名伏诛的刺客已经由人查验过,都是朱安世的门客。”
那些刺客居然不是吕冀请来的杀手,而是朱安世的人?程宗扬疑惑地说道:“朱安世与韩定国有什么仇?”
“朱安世不过一走狗耳。”徐璜恨声道:“那帮游侠挟弓带剑,好勇斗狠,呼朋引类,啸聚徒众,目无纲纪,交往诸侯,堪称世间蠧虫!”
从徐璜话里,程宗扬总算明白一件事:朝廷准备拿朱安世开刀了。
徐璜喘了口气,然后问道:“圣上昨日让你往定陶王邸去传口谕?”
“确有此事。不知吕常侍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他能说什么?无非是说些圣上不爱听的话。”徐璜道:“此事要紧,你先去传谕。”
“是。”
…………………………………………………………………………………
程宗扬换上官服,往鸿胪寺取了符节,前去定陶王府。上次吊丧,程宗扬已经来过,这次也算熟门熟路,王邸众人见大行令持节前来,都惊疑不定,连忙请他入内。
随行的鸿胪寺治礼郎敖润捧来漆匣,打开亮出里面的白鹿皮。程宗扬笑道:“这白鹿皮出自上林苑,世间难得,如今天子御赐,可见对定陶王的亲厚。”
王邸众人摸不清深浅,只连声恭祝天子千秋万岁。
程宗扬道:“定陶王获此重赏,理当入京谢恩。”
王邸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前来报丧尚在王邸的定陶相小心问道:“吾王年岁尚幼,车马劳顿,只怕……”程宗扬道:“这是天子的口谕。”
王邸众人闻言,一多半都脸色惨变,显然是跟程宗扬想到了一处。另有几人略微一怔,接着喜动于色。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定陶相强自按捺喜意,拉着程宗扬盛情留宴。
定陶相的惊喜让程宗扬颇觉疑惑,有心想套出话来,但小紫至今没有音讯,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使,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宴饮?
程宗扬委婉地辞谢宴饮之后,定陶相拉着他的手,殷殷说道:“他日吾王入京,还请程大夫多加照看。日后若是有讯,必不会忘程大夫一番恩义。”
程宗扬随口应合。等上车离开王邸,想到定陶相那句“日后有讯”,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大有意味。
天子籍口赏赐,命陶王入京谢恩,着实不合常理。定陶相等人先惊后喜,更令人困惑,难道让一个三岁的娃娃千里赴京,会是一件好事?到底喜从何来呢?
程宗扬琢磨着,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原来如此!”
从定陶相喜出望外的反应中,程宗扬终于想通了天子的用意。定陶王封地不过一县,几任定陶王为人都颇为本分,新立的定陶王又只是个三岁的娃娃,于情于理天子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削藩。既然不是削藩,那么刘骜召定陶王入京,只会有一个用意:立嗣。
刘骜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换作自己所来的时代,这年龄结婚都嫌早。但他登基已经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东宫之位一直空悬。现在连赵王都动了心思,想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赵太子送给他当儿子,可见刘骜的子嗣问题已经成为朝野瞩目的大事。
赵王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里当太子,作为当事人的刘骜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打算?与其被太后指定一人给自己当儿子,不如自己先选一个。定陶王生父已经去世,年龄又够小,选他作嗣子,比赵太子要强出百倍。
难怪定陶相会喜出望外,定陶王如果能继承帝位,他就是丞相的不二人眩“原来如此……”程宗扬喃喃说着,往车厢上一靠,却发现车马已经停祝“怎么了?”
敖润茫然道:“程头儿,不是你让停的吗?刚才还敲了一下。”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持节杖,刚才想通此事,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没想到被敖润误会为让他停车。
程宗扬刚想开口,敖润却指着旁边的巷口道:“程头儿,你上次让我打听的班超,就住在这巷里。”
“是吗?还是真巧……”
程宗扬往巷中看了一眼,那巷子颇为破旧,看得出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富人。上次在兰台偶遇班超,程宗扬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拜访,这会儿正好路过门口,就这么走掉未免可惜。毕竟那可是班超埃“走,我们去看看。”
敖润停好马车,程宗扬下车往巷中走去。
看到一个簪笔戴冠,身穿黑袍的官员进来,巷中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开。洛都位于天子脚下,城中居民也见惯了高官,莫说程宗扬只是个六百石,就算二千石光临,这些居民也不见得会给面子。但程宗扬手中的节杖代表着王命在身,众人见他持节过来,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色,以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来。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手中的节杖上,程宗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误会了,但这节杖也没办法收起来,只能拿着一路前行。那节杖是一枝铜制的细杖,色泽金黄,杖上悬挂着一截被称为“旄”的牛尾,顶部装饰着雉鸡的尾羽,由于最初的节杖是用竹子制成,改为铜制后,杖身仍像竹竿一样分节。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持节不辱,以至于节旄尽落,所持的就是这种节杖。
敖润左绕右拐,到了巷内一扇门前,正准备上前叩门,程宗扬摆了摆手,亲自上前叩了叩门扉,“班先生可在家吗?”
里面有人笑道:“有客人来了。”接着门扉打开,一名书生走了出来,看到外面是一名持节的官员,也不由吃了一惊。
看清来人,程宗扬差点都想以袖遮面,转头就走。那书生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儒服,只是袖子挽到肘间,手上湿淋淋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在干活。洛都书生数以万计,自己认识的可没几个,偏偏这个自己见过,而且还牵涉到一桩十分敏感的命案——郁奉文的同窗,云台书院的郑子卿。
程宗扬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伊阙,郑子卿当众指责游侠少年白昼杀人,当众行凶,第二次是追查上汤脚店真相时,自己与卢景冒充书商找到郁奉文,在书院偶遇。前一次自己只是旁观者,第二次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如果被郑子卿认出来,就不好解释了。
郑子卿客气地说道:“阁下是来找班先生?”
见郑子卿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镇定下来,“正是。”
“班先生去兰台抄书,午后才能回来。”郑子卿道:“不知阁下找班先生何事?”
“久闻班先生大名,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既然班先生不在,敝人改日再来。”
“请教阁下尊姓?”郑子卿解释道:“我与几名同窗都曾受教于班固先生,今日书院无事,特来替先生洒扫庭院。阁下的来意,在下一定会转告给先生。”
自己手里拿着节杖,想隐瞒身份,除非郑子卿是瞎的。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块竹片,一边道:“敝姓程。现居鸿胪寺大行令一职。这是敝人的名刺。”
郑子卿双手接过名刺,躬身道:“在下定会将此事禀报给班先生。”
程宗扬拱手道:“有劳。”
两人离开班宅,看看左右无人,程宗扬把节杖交给敖润,接着摘下进贤冠,只留下束发的方巾,然后把官服一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敖润把官袍往节杖上一卷,挟在腋下,一边道:“程头儿,我瞧着你穿官袍挺威风的,特有气派。”
“威风个什么啊,袖子都拖到地面了。走快一点,满袖子都是风,我都觉得自己该飞起来了。”
敖润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人又不是蝙蝠,咋能飞起来?”
“怎么不能飞?我就飞过。”要不是坐飞机出事,自己至于来六朝吗?
“瞎说吧?人怎么能飞?”敖润一万个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宗扬望着天空,指着上面的白云道:“一直飞到云层上面,万里白云都在脚下,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天晴的时候,从天上往下看,地上的山河田野都看得清清楚楚……”敖润也和他一样看着天空,将信将疑地说道:“真的假的?程头儿,老敖没读过书,你可别蒙我。”
两人说笑着往巷外走去,走了半晌也没见到马车,巷子反而越来越偏。
敖润停下脚步,左右顾盼着说道:“走错路了?”
“不会是刚才光顾着看天,走岔道了吧?”程宗扬道:“我找个人问问。”
路边一处院子里,一群少年正在博戏,博戏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掷钱,三枚铜铢全是正面为胜。
程宗扬走过去正要开口,忽然间一怔,接着眼中冒出怒火。
那群半大小子中间,竟然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东西,这会儿正伸长脖子盯着场中投下的铜铢,嘴里嘟囔道:“中!中!”
三枚铜铢落地,两正一反,不胜不负。朱老头拍着大腿,一脸的失望,忽然耳朵一紧,被人揪了起来。
程宗扬劈脸吼道:“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你个老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赌钱!”
“哎哟……别揪别揪……咋了?”
“巫宗的人追来了。说死丫头杀了他们的人,要找死丫头麻烦。”
朱老头道:“紫丫头咋了?”
“一直都没消息。”
“那不没事吗……该我了!该我了!”
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你都溜出来五天了,一直都在赌钱?”
“谁说我光顾着赌钱了?”朱老头得意洋洋地跷起脚,“瞧,我昨天还赢了双鞋。”
那双破鞋烂的就只剩下个边了,幸好还是布的,这要是草鞋早该散架了,也不知道死老头那得意劲儿是哪儿的。
程宗扬一把没抓牢,被朱老头挤过去,吆喝道:“我!我!”
朱老头抓起铜铢,合在手心里摇了摇,“这回让你们看看大爷的手艺……”说着狠狠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往地上一抛。
几枚铜铢还没转稳,一个七八岁年纪拖着鼻涕的娃娃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后生过来,指着朱老头道:“就是他!我赢了他还耍赖,欠我钱不给!”
朱老头抖着胡子道:“谁赖了?谁赖了?那一把说过不算,小娃娃你还当真了。大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那后生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揪住朱老头的衣襟,往地上一推,朱老头一屁股坐进灰窝里,象是坐到一个土炸弹似的,满屁股的尘土飞扬。
那后生喝道:“拿钱来!”
朱老头坐在地上,哼哼叽叽道:“真……真没钱……谁身上有一个铜子儿,谁是孙子……”程宗扬笑道:“别看我。我身上最小都是银铢,没铜钱,骂不到我。”
那后生问他弟弟,“这老货欠你多少钱?”
那娃娃拖着鼻涕道:“两文……”
后生“呸”了一口,然后道:“两文钱不要了!”
朱老头笑逐颜开,刚想爬起来,便听那后生道:“钱不要了,也不能白饶了他!让这老家伙看个瓜!”
朱老头嘴巴立刻就张圆了,周围的少年都来了精神,拍手鼓噪道:“来个老头看瓜!来个老头看瓜!”
那后生把朱老头拎起来,往墙根一放,让他背着手贴着墙根蹲好,然后一把扯开他的裤带,拉开他的裤子,按着朱老头的后脑勺,把他脑袋塞进裤裆里头。
“老头!看到瓜没有!”
朱老头撅着屁股,在裤裆里瓮声瓮气地应道:“看到了……看到了……”“瓜熟了没有?”
“熟了……熟了……”
“有人偷瓜没有?”
“俺盯着呢……盯着呢……”
“老实蹲好了!看好你的瓜!看够半个时辰就放你!”
“哎……哎!”
后生把裤带往朱老头脖子后面一绑,让他头塞裤裆里,蹲在墙根老实看瓜,然后脸色不善地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小兄弟这气概!果然当得起英雄豪杰这四个字!我路过的,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这老家伙没羞没臊的,真不是个东西!那个……小兄弟,出巷子怎么走?”
那后生被他捧了几句,收起脸色,“往右拐。”
两人往右拐去,不多时找到来时的原路,出了巷子,远远看到停在巷口的马车。
敖润不放心地说道:“程头儿,朱大爷那边……”“不就看个瓜吗?这不挺好的嘛?”程宗扬道:“要不你去替他?”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还是杀了我吧!那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老敖死都不干。”
“看到了吧?老家伙脸都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怕的?”程宗扬道:“甭管了,等他玩够,自己就回去了。”
“程头儿,咱们回去吗?”
程宗扬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校尉府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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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府大门紧闭,周围冷冷清清,连鬼影都不见一个。程宗扬绕着府邸走了一圈,仍不见惊理和罂粟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脚步一转,往邻坊的襄城君府走去。
凭借身上的腰牌,程宗扬顺利进入府中,随即登上望楼,往校尉府望去。陈升闭门待罪,整个校尉府内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苑中的池塘碧波依旧,昨晚的宴会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程宗扬心里想着,有些遗憾自己把在太泉古阵找到的望远镜给了萧遥逸。忽然间他心头微凛,周围的空气隐约传来一丝法力的波动,似乎正被人从虚空中窥视一样。
程宗扬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中。
这种感觉自己在林清浦身边曾经感知过,是影月术的波动,没想到会在此地出现。联想到昨晚出现的水镜术,那个施术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陈升。曾经在军中担任过二十年小吏,如今的射声校尉,竟然出自影月宗门下。
那丝法力波动渐渐消失,程宗扬仍隐藏在阴影中,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程……程公子。”
红玉怯生生道:“夫人想请公子过去。”
程宗扬一步跨到红玉面前,不等她躲开,就在她脸上扭了一把,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你至于这么害怕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姑娘呢。”
红玉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低着头不敢作声。程宗扬一笑了之,也不再逗她,跟着她一起穿过秘道,来到襄城君所在的奥室。
一进门,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小婢刚才为何会是那种表情。
襄城君的绣榻上卧着一个少女,她下巴尖尖的,一张娇靥宛如珠玉,红唇微微翘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除了小紫还能是谁?
第八章
程宗扬站在门前,有种眼晕的感觉,连日来的焦虑一瞬间烟销云散,此时望着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孔,程宗扬只觉得脚步仿佛踩在云端,无比的惊喜充塞在心头,满满的像要爆炸一样。
他咬牙叫了声,“死丫头!”然后就猛扑过去。
“哎呀,程头儿,你踩到我啦……唔……”程宗扬像老虎一样扑到小紫身上,狠狠吻住她的唇瓣。
小紫的唇瓣娇嫩而柔软,带着诱人的甜香。滑腻的舌尖带着微微凉意,让程宗扬禁不住想要让她温暖起来。
小紫顺从地吐出舌尖,眼中的笑意像要满溢出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唇瓣分开,程宗扬顶着她的鼻尖,凝视着她的双眸,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看不够一样。
小紫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你想我不想?”
“想埃”
过了一会儿,小紫又问:“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想埃”
又过了一会儿,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大笨瓜,你想不想我?”
两人像傻瓜一样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渐渐都笑了起来。
小紫点着他的鼻尖道:“大笨瓜。”
“大笨瓜要抱着你睡觉,乖乖给我让点地方……不许躲!”
程宗扬从背后搂住小紫的纤腰,将她整个身子都拥在怀中,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舒服地呼了口气,“死丫头,好久没有抱着你睡觉了……嗯,屁股上的肉肉好像又多了一点……”小紫纤手绕到身后,握住他不安分的部位,灵巧地用帕子束了两道,又打了个结。
程宗扬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干什么!”
“不许你乱蹭。”
“蹭一下都不行啊?跟你说,也就是你,一般人想让我蹭还蹭不上呢!”
“咦?程头儿,你的伤好了?”
小紫手掌按在他腹上,立刻感受到他丹田的气息变得平稳凝炼。程宗扬毫不设防,任由她的直拨进入自己的气海,察看自己丹田的变化。
小紫白了他一眼,“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哈,我命根子都被你攥过了,你跟我说警惕性?对了,死丫头,韩定国是不是你杀的?”
“是埃”小紫口气随便得仿佛杀的不是韩定国,而是顺手捻死一只蚂蚁。
“他们在池塘边沿都布了渔网,你怎么潜进去的?”
“提前几天就是了。”
程宗扬一拍额头,自己总盯着校尉府周围,没想到小紫早在那些人布置之前就已经潜入池塘中。无论韩定国还是陈升,恐怕都想不到有人能潜在水中三四天时间,不用浮上水面换气。结果他们白白在外围布置下重重机关,却没想到刺客就潜伏在他们眼皮底下。
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为什么要杀巫宗那两名执事,还有韩定国?”
“偶然遇见,随便杀杀。”小紫道:“反正人家又不是黑魔海的人。”
死丫头真的生气了。巫宗拒绝小紫参拜魔尊,不承认她是黑魔海弟子,瞧瞧闹出这些事来,这简直是犯罪!
“接下来呢?还要接着杀吗?”
“玩累了,人家要休息几天。”
“那就好!日子多得是,赶那么紧干嘛?在这儿乖乖睡一觉。心情好了咱们再去杀人。咦?”
程宗扬这才意识他们两个是在襄城君的密室里,密室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襄城君呢?”
小紫皱起鼻尖,“好啊,你又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我纯粹是偶遇,不是成心的!”程宗扬赶紧解释,“真是巧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苏妲己的干女儿埃”
“你怎么知道?”
小紫笑吟吟道:“人家已经问了她一夜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她眉角微微一挑。
水晶帘外传来银铃轻响,惊理和罂粟女一左一右,像侍女一样扶着一个女子缓步走来。只不过她们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对那女子的尊重。
中间的女子身无寸缕,那具丰满而丰满的玉体赤条条裸露着,一身雪白的美肉白花花亮得耀眼,她容貌妖艳,表情又羞又媚,红唇微分,吃力地喘着气,一双水汪汪的美目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诱人的淫态,正是襄邑侯的夫人,艳色名动洛都的襄城君孙寿。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难怪没见到惊理和罂粟女,原来都到了襄城君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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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章台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留下斑驳的光影。一扇描金的白玉屏风前,陈列着一张镶嵌着七宝的锦榻。吕冀抱着一个美貌的妇人,正伏在榻上用力挺动。
他门下的监奴秦宫垂手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地说道:“司隶校尉属下的书佐传来消息,仵作已经验过尸体,可以确定死的就是韩定国。”
“怎么死的?”
“是一根木箸,从鼻腔直贯入脑,当场毙命。”
“木箸?”吕冀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这阳泉暴氏,还真点门道。”
“唐季臣刚才登门,说阳泉暴氏的人留言索取余款。”
如果程宗扬知道,肯定要鄙视卢五哥脸皮够厚,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捡了功劳来要钱。可惜吕冀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付钱找来杀手,然后韩定国就死了。
“给他!”吕冀又用力挺动几下,一边道:“让死士营的人盯紧,等他带着钱离开,就追上去,连钱带人都给我留下!”
“诺。”
“朱安世那边处置干净了吗?”
“已经处置了。姓朱的眼下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手下有人拿了别人的钱,去刺杀韩定国。”
“好!这个罪名就让他背了。”吕冀道:“昨日南宫失火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侍中庐有几盏灯烛忘了熄灭,被人碰倒,烧到了布幔。”
“听说四叔又去劝谏天子了?”
秦宫尴尬地说道:“小的去找吕常侍打听消息,被吕常侍骂了一通。说小的私自打听宫禁之事,论罪该杀,然后就把小的赶出来了。”
吕冀气哼哼道:“我这四叔跟不疑一个鸟样!自以为正人君子,看谁都是该死。”
吕冀狠狠挺动几下,然后放开身下的美妇,翻过身箕坐在榻上。那美妇扭着腰肢趴到他腿间,用唇舌帮他清理下体的污物。
吕冀一手揉弄着美妇的玉乳,一边道:“西邸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姓徐的十分小心,名单一直随身带着。小的从尚书台打听到,这几个月天子一共御批了五十六名官员,最高二千石,最小六百石。最要紧的官职,就是董宣的司隶校尉。其他除了几个派到地方上的太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职,大多是贵戚子弟。”
“天子开西邸卖官鬻爵,这么好的事,干嘛还藏着掖着?”吕冀道:“查清楚是谁买的官,我替他传扬天下。”
“诺。”秦宫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道:“长秋宫的人禀报,三日前皇后娘娘确实不在宫里。有人说她与天子一同游猎,但富平侯的人传来消息,那天游猎的只有天子,并未见到皇后娘娘。”
“这么说,她真是自己出去了?”
“那日随行的是单常侍的人,嘴巴都严得很。”
“单超、徐璜、唐衡、具瑗、左惌…这几个阉奴居心叵测,挑动天子与太后离心离德,早晚要把他们处置掉!”
秦宫道:“侯爷放心,只要拿到西邸的罪证,这几个阉奴都逃不了干系。”
吕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消了气没有?”
“夫人连我都没见,隔着帘子就把侯爷送的珊瑚树扔了出来。”秦宫压低声音道:“依小的看,这回夫人是铁了心要争那个将作大匠的职位。”
“将作大匠主管宫室营建,多少人都在盯着?单我们吕家就有七八个人想插一脚,怎么好平白给她们孙家?”
吕冀满脸苦恼地摸着肚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便让她一次。我这就去跟阿姊说。”
秦宫也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犯不着为这事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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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君府的密室内,隔着水晶帘,一具雪白的肉体越走越近,她丰腴的胴体肉感十足,丰挺的双乳颤微微抖动,散发出淫靡的气息。
接着一条小狗蹿进来,露着牙齿朝程宗扬狺狺作势。
“这条小贱狗居然跑到这儿来了?怎么就没摔死它呢?”
雪雪更加愤怒,使劲抖着尾巴,狠不得朝他身上咬一口。
程宗扬恐吓道:“再叫就把你皮扒了,做条狗皮褥子!”
雪雪色厉内茬地“汪汪”叫了两声,一边叫一边向后退去。
惊理和罂粟女掀起水晶帘,然后放开手,对那名妖媚的艳妇笑道:“还不去拜见主人?”
襄城君娇喘着,摇摇晃晃朝绣榻走去,刚走几步就险些跌倒。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穿着一双象牙制成的高跟凉鞋,鞋跟又细又高,每迈一步身体都一阵摇晃。她吃力地踮起脚尖,两条大腿绷得笔直,一双丰挺的雪乳高高耸起,红艳的乳头上系着两对银铃,每迈一步,两团丰腴的雪乳便不停地上下抖颤,乳头的银铃跳动着,发出悦耳的铃声。
襄城君两条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脚步迈得极小,由于脚下穿着高跟鞋,使她不得不踮起脚尖,那只浑圆的雪臀向后翘起,臀后一条银白的狐尾左右摇摆,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襄城君用一盏茶的工夫才好不容易走完。她伏下身,媚声道:“奴婢见过妈妈,紫妈妈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程宗扬道:“你收了她的魂魄?”
小紫笑吟吟道:“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乖呢?”说着她拿出一只琥珀,朝程宗扬晃了晃。
琥珀内封着一张小小的符纸,形制与当日卓云君献出一魂一魄时所用的符纸相同,只是尺寸仅有其十分之一。
看到琥珀,襄城君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畏惧。
小紫随手一丢,那块琥珀飞了出去。雪雪张口咬住琥珀,吞入腹中,然后不情不愿地蜷着身卧在门边。
“我说你怎么总带着小贱狗,原来是把它当手袋了。”
“人家才不喜欢带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麻烦。”
雪雪身为妖兽,吞几件异物对它来说轻而易举。把东西放在它肚子里,又安全又省心,程宗扬猜测,那只都卢难旦妖铃恐怕也在它腹中。
小紫笑道:“人家新收的女儿好看吗?”
程宗扬含糊道:“还行。”
小紫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很想干她?”
“瞎说!”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抱着你睡觉就够了!”
“那好吧。”小紫笑道:“她是新来的,刚才在和惊奴、罂奴玩游戏,程头儿,你要不要玩?”
“不干!”
小紫皱了皱鼻子,“真无聊。”然后吩咐道:“那你们接着玩好了。”
两名侍奴也跟了进来,惊理拿出几枚骰子,摆在襄城君面前。
惊理对襄城君道:“你来掷吧。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在,只用分单双便是。”
罂粟女道:“先说好哪个是单,哪个是双。”
惊理道:“你单我双便是了。”
襄城君含羞拿起骰子,往席上一掷,那颗骰子转动着停下,朝上的一面是一个“七”字。
程宗扬把脸埋在小紫发间,嗅着她的体香,听到笑声不禁抬起头,“什么骰子居然还有七?不会是出千吧?”
那骰子跟自己见过的大不相同,骰身用精铜铸成,比寻常骰子大了许多,形制犹如儿拳,足有十八个面。
襄城君脸上露出红晕,羞答答看了罂粟女一眼,小声道:“是罂粟姊姊。”
罂粟女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姊姊会好生疼你的。接着掷吧。”
襄城君拿起第二颗骰子,这颗骰子上铸的不是数字,而是十八幅不同的仕女图,襄城君刚一掷出,便低叫一声。铜铸的骰子份量沉重,她掷的力道稍轻,那骰子落下后只一滚就停住了,图案上一个女子正倚门而笑。
惊理和罂粟女都笑了起来,“这个好。”
惊理笑着打趣道:“既然是倚门卖笑的娼女,那你就是她的恩客了。”
罂粟女笑道:“难怪生得一副骚浪模样,倒是和娼妇有缘。再来。”
第三枚骰子铸的是各种室中用具。襄城君掷出来的图案是张席子。
惊理笑着推了她一把,“真是便宜你了。再来!”
襄城君神情忐忑,拿起第四枚骰子,良久才掷出来。那枚骰子上铸的是各种花草,在席上滚动半晌,最后是一片红叶。
这副图案一出,惊理和罂粟女拍手娇笑,襄城君却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流露出几分羞怕。小紫笑道:“程头儿,你仔细看,这个最好玩了。”
罂粟女笑道:“再来!再来!”
第五枚骰子掷出,是一对红烛。接着最后一枚骰子掷出,刚一落稳,罂粟女便拍掌笑道:“好一个凤翔。”
六枚骰子掷完,惊理和罂粟女娇笑不已,襄城君却是羞怯难当。红玉在旁不敢作声,等女主人掷完骰子,那两名艳女吩咐下来,她上前摊开茵席,将一块白布铺在席上,然后退到一边。
这两名女子本来连客人都算不上,此时却是以主人自居,可自己的女主人都服服贴贴,红玉也不敢作声。
罂粟女笑道:“六枚骰子都掷完了呢。”说着她打开手边一只匣子,“既然有红叶,你自己挑一支好了。”
匣中装着各种材质的假阳具,一支支维妙维肖,但除了几件有特殊用途的之外,其他只有大小的区分,形制却极为相似。
襄城君从匣中取出一支象牙制成的阳具,半跪着系在罂粟女腰间。
罂粟女拨弄着她乳头的银铃,笑道:“妹妹真乖。”
襄城君在她脚边央求道:“求姊姊怜惜……”“这可是你自己掷出来的。”罂粟女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还不赶紧躺好。”
襄城君本来生得妖媚艳丽,此时脸上却多了几分忸怩,羞答答躺到席上,那条狐尾垂到一边,然后张开双腿,露出娇美的玉户。
罂粟女笑吟吟跪在她腿间,“好个标致的粉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襄城君娇声道:“奴家小名寿寿……”
“原来是寿寿埃”罂粟女双手扶着她的膝弯,那根象牙制成的假阳具直直挺起,顶住她的嫩穴,笑道:“这阳物可是模仿老爷的,等于是主人替你开苞,寿寿,你可要仔细受用着……”“干!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
小紫道:“又不是人家做的。谁让她们喜欢你呢?”
“这玩的什么游戏啊?掷了半天骰子都是干嘛的?”
惊理解释道:“掷骰的赌注不用选,便是寿奴。第一枚骰子是选人,今日只有奴婢两人,只用分单双便可。若是再有姊妹在场,便按数字顺延。”
程宗扬随便拿起一枚,“这个是什么?”
“这上面有桌椅几案,坐榻栏席,掷中哪一个,便在哪里欢好。”
说话间,襄城君发出一声痛叫,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罂粟女腰身一挺,白色的象牙棒身笔直捅入艳妇穴内。襄城君吃痛地咬住唇瓣,蜜穴中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在白色的象牙上分外醒目。
程宗扬险些把眼睛瞪出来,襄城君的身子自己又不是没用过,早就是个妖淫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处子的落红?
小紫笑道:“狐族最善于肉身变化,只要她们愿意,每次都能回复到还未开苞的时候,跟处子一模一样呢。”
“真的假的?”程宗扬半信半疑地说道:“即便她们能回复,也算是二手的吧?”
“反正如今她下面与十五六岁时一般无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啰。”
惊理笑道:“谁让她掷出红叶呢?”
程宗扬接过那枚骰子,“红叶是什么意思?”
“这红叶意为落红。掷中便是破瓜之意。”
“这是你们自己铸的?”
“这些骰子原本是行酒令用的,如今只是借用。”
“红叶是落红,牡丹呢?”
“当然是销魂穴了。”
“这两朵梅花呢?”
“梅开二度。她若掷出此面,至少要泄两次身。”
“这菊花是……干!肯定是指后庭。”
惊理笑道:“老爷好聪明。”
“这是什么?”
“并蒂莲。若是掷出此面,第一掷中选的人可以邀请一名好友,两人并蒂而入。”
程宗扬转着骰子,只见上面铸着荷花、百合、山茶、桃花、杏花、佛手、马蹄莲……“这是第四枚吧,第二枚是什么?”
“第二枚骰子是她游戏时用的身份,这一个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这个是小家碧玉;这是贵妇;这是女侠,这一个是女囚……她若掷中这一幅,就不是青楼女和恩客,而是女囚和牢头了。”
程宗扬拿起第五枚骰子转了一圈,上面的图案除了红烛,还有花前月下、刀斧绳索等等稀奇古怪的图案。
“若是掷出来这把刀呢?”
惊理抿嘴笑道:“那罂奴就不会洞房花烛这么温柔,该换成胁迫了。”
原来是道具……最后一枚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应该是各种姿势。他把骰子交给惊理,“你来掷一个。”
第一枚骰子不提,惊理拿着余下五枚骰子,分别掷出一个手拿诗卷的女子、长凳、菊花、绳索和虎步势。
惊理解释说,如果掷出这样一副骰子,就是一个优雅的女子,被人用绳索捆在长凳上,从后面奸弄后庭。
惊理再掷,这一回掷出的是贵妇、床榻、佛手、刀和龟腾:一名贵妇在床榻上被闯入家中的盗贼拿刀架住脖子,先被人用手指戏弄,然后遭受奸淫。
小紫道:“让那个小丫头掷一个。”
红玉战战兢兢拿起骰子,掷出来的是女囚、柱子、百合、钱铢和背入式。
惊理掩口笑道:“幸好不是我掷的,这个我可来不了。”
“百合是什么?”
“取百般合欢之意,只要在场的,都可以与她交合。”
程宗扬恍然大悟,“轮奸埃”
小紫推了他一把,“程头儿,你第一个好了。”
程宗扬道:“免了吧,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他对红玉道:“行了,你在外面等着吧。”
红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逃也似的离开密室。
小紫打了个呵欠,“好无聊。”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要嫌无聊,我们俩掷一个,愿赌服输。”
小紫白了他一眼,“才不。”
“要不然我们两个拿惊理当赌注?”
惊理连忙道:“奴婢去帮罂奴。”
襄城君在席上扮演的名妓被客人开苞,她用的凤翔的姿势,高举双腿,敞露的阴户被一根假阳具来回插弄着,不住溢出鲜血。罂粟女在她蜜穴中左右挺动,还不时把棒身塞到她体内,旋转磨动,象牙制成的棒身已经沾满落红。
襄城君娇嫩的蜜穴被人这样粗暴的开苞,早已痛得泪水汪汪,不时发出吃痛的叫声,但她毕竟是经历过人事的妇人,疼痛之余,仍不时挺起下体,迎合阳具的插弄。
她白腻的肌肤上渗出点点滴滴的香汗,眉头颦紧,一边承受着下体撕裂的痛楚和阵阵满胀的充实感,一边浪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家受不住了……”程宗扬目光落在她臀侧那条毛绒绒的狐尾上,不由想起苏妲己那个拥有九条狐尾的妖妇。难道那妖妇也能回复处子之身?她可是九尾天狐,变化之术远在襄城君之上。
忽然门外传来红玉急切的声音,“夫人!内廷的公公来了,请夫人立刻出去相见。”
襄城君脸色顿变,内廷人来此,必定是要紧事,可她现在完全是身不由己。
罂粟女似乎没有听到,仍然不紧不慢地奸弄着她的蜜穴。
程宗扬道:“先出去见面,别让他们起了疑心。”
“是。”襄城君用落红斑斑的白布抹净下体,匆忙披上衣物,然后从奥室回到前面的房间。她顾不上梳理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垂到一边,接着对着铜镜往颊上扑了些香粉,掩饰脸上的泪痕。
没等襄城君梳妆完,房门忽然推开,一个女子缓步进来。她容貌普通,穿的也不是府内婢仆的服色,却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从容,显然时常进出襄城君府。
那女子微微一怔,然后道:“你这是什么妆扮?”
襄城君认出来人是太后身边的胡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她拂了拂歪到一边的发髻,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这是奴家新梳的发样。比以前更方便些。”
孙寿以妖艳知名,此时发髻歪在一旁,反而别有一番风情,胡夫人心下信了几分,“这是什么名目?”
“就叫……坠马髻。”
胡夫人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襄城君娇声道:“这是奴家新扮的妆容,叫啼妆。”
胡夫人端详她半晌,然后道:“你原本生得美貌,再怎么打扮都有几分风流韵致。只是这坠马髻和啼妆……名字颇为不祥。”
“只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襄城君笑道:“原来是胡姊姊来了,都怪小婢说得不清楚,还以为是内廷的公公。”
“内廷也有人来,我只是先来一步。”
襄城君眨了眨眼,“是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遮住手指,指尖沾了些香粉,在妆台上写着。
刚写了半个字,襄城君身体忽然一颤,寄存在琥珀中那道符上的一魂一魄仿佛被烈火烧炙一样,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她立刻停住手,收起原本那点心思。
胡夫人看了眼案上零乱的粉痕,淡淡道:“是太后要召见你。太后让我先来问问,你是不是想让孙家的人担任将作大匠?”
襄城君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如果能得到此职,自然是好的。”
胡夫人注视着襄城君,良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便禀报太后。”隔了一会儿又道:“你收拾好,便入宫吧。”<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