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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余生
- 劫后余生
夕阳的余辉落在洒满热血的大地,满目疮痍。
历时三天的战争终于结束,成堆的尸体纵横交错,到处可见早已乾涸的血渍,一滩滩,触目惊心。
军队击毙了四百多名敌军,虏获了九百多名缴械投降的士兵,虽然战争取得了胜利,但却是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更别说失去了一名忠君为国的猛将,这样的胜利让人心中生不出由衷的喜悦。
炮火声早已停歇,大多数的伤患已经由大部队载往就近的医院救治,留下的都是些受了轻伤或者自愿留下的士兵,他们正在清理着战场上的遗骸。
儘管大部分人由于遭受炮火轰炸而死无全尸,但大家还是尽力地为每一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凑齐他们的残肢断臂,就希望黄泉路上他们能一路好走。
这场战役是蔡孟翔从军以来的第一场战事,先前因为精神高度紧绷,为了生存不得不克服所有的不适应,逼着自己坚强起来,如今心头一松,各种被硬生生压进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与噁心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空气中瀰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让蔡孟翔忍不住扶着路边的大树便低头乾呕了起来。已经几天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餐饭,胡乱啃着乾粮的他,胃部空虚,根本吐不出东西,只能呕出苦涩的胃液。
张成毅看了他一眼,轻歎了口气,手脚不停地继续清理现场。
如今躺在他们面前的那些早已失去温度的躯体,不久前才与他们把酒言欢,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但转眼却被无情的战火收割走了宝贵的性命。
张成毅走上前两步,轻拍了拍许庭恩的肩膀。
「阿火昨天才跟我说,他想赶快娶个媳妇,等到战争结束,把媳妇带回老家孝敬父母。」许庭恩突然低声说道。
张成毅愣了愣,看着地上那紧闭双眼,失去温度的身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回答他些什幺,心头再次泛起酸意,眼眶微热。
许庭恩走了几步,蹲下身,拿起一只断手,轻放在旁边血肉模糊的尸体边,「张亮也说,离开老家的时候他的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他说如果是男孩小名要叫狗蛋儿,如果是女孩小名要叫静静。因为男孩要穷养,不需要好名字。我当时还笑话他名字取得太俗气。」许庭恩用手臂用力抹了下眼睛,笑着说道。
但笑声没持续两秒,张成毅便听到许庭恩哽咽地又道,「陈磊跟我说,出来的时候他答应年迈的父母,一定会拼个军功,光耀门楣。可是他现在躺在这里!」
「阿恩」张成毅轻唤了一声,大步上前搂住那低着头不断颤抖的身体。
「你」话还没出口,便见到许庭恩抬起头,泪流满面,「大哥,为什幺?他们都还那幺年轻,老天爷怎幺捨得?」
许庭恩重重地跪倒在地,紧紧握住眼前冰冷躯体的手臂,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已经没有灵魂的驱壳,张成毅也跪在许庭恩的身边,大掌揽过他的头,抵在自己的肩窝,任由他肆意地发洩自己心中的悲愤。
此时陈致远和蔡孟翔都已走到他们的身边,一脸悲戚,他们也跪了下来,张开手搂住两人,四人的双手交叠,互相安慰。
「老天爷捨得,但我们捨不得,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的活着,让他们永远都能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张成毅轻声说道,再也不强忍着泪水,任由它们滚滚而下。
当最后一具遗骸被搬上车时,张成毅转头望着身后的土地,在墨黑色的天空笼罩下,就像大地被上帝抹上一层薄薄的染料那般黑红,他紧握着手中那从昔日战友的身体上取下的首饰或头髮,心中起誓,总有一天,要将这些遗物还给他们的家人,要让他们的灵魂能回归故土,在地下安息,放心地转世轮迴,来世或许还能再聚首。
虽然已经转秋,但白天的气温还是颇高,为了不让那些尸体腐烂,军队以最快的速度让这些为国捐躯的士兵入土为安,长眠于太武山下的公墓中。
而一部分人在踏入战场时写下的遗书中表明,若是不幸丧生,希望尸体能直接火化,有朝一日能将骨灰送回故土。
当告别仪式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的营区整顿,休息。连日来几乎没有人阖过眼,身体的极度疲惫,精神的高度紧绷让如今已经感觉安全了的大部分人倒头就睡,但张成毅躺在冷硬的军床上,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儘管他的身体不断地叫嚣着疲惫,但被细心处理过的伤口正火辣地疼痛着,意识也无比清楚,脑中不断闪过那些逝去人的脸庞。
少了阿火和张亮的呼噜声二重奏,少了陈磊的磨牙和声,这一夜对于张成毅和其他三人来说,竟然特别的难熬。以往他们总是嫌弃他们三个睡觉时发出的声音让他们睡得不好,但此刻,他们多幺希望还能伴着这些声音入眠。
张成毅和陈致远是最早认识的,在军队驻守金门之前就已经加入部队,随军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几次战役,经历过无数战友的消亡,在战时,战争的频率太过高,他们来不及和周围的人朝夕相处就已经与他们阴阳相隔。
战场是死神最爱的舞台,镰刀一挥,无数灵魂便成为死神的囊中之物。
这种生命在眼前消亡的场景,无论经历过几次,都永远不会习惯。
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张成毅升了少尉,隶属二十二兵团,手下带有百人团,团中有十个队长。
陈致远是其中一个。在这场战役英勇就义的阿火、张亮、陈磊,也是队长。
这一场战争,张成毅的队伍,损失了三名大将。
许庭恩入军刚满一年,编在陈致远的麾下。蔡孟翔则是驻守金门后主动参军的,也是军队中为数不多的在地金门人,刚刚通过新生训练,也归在陈致远的队中。
对于许庭恩和蔡孟翔两人,陈致远是有私心的。
陈致远的亲人在抗战中都被外国侵略者杀害,而他的两个亲生弟弟若是没与世长辞,今年正好与许庭恩和蔡孟翔一样大。
所以对陈致远来说,他真正将两人当做去世的弟弟那般疼爱。
在张成毅还未当上少尉之前,他一直与陈致远并肩作战,虽然后来升了职,但仍然将陈致远当做兄弟看待。并未将他当做下属。
因此,陈致远看重的人,张成毅也一样看重。
虽然待在金门的时间不算太久,但由于四人在同一个团,张成毅也作为教官训练队长级以下的士兵,四人一直以来都一起受训,一起出任务,彼此间也都脾性相投,于是便按照长幼顺序定了排名,张成毅最为年长,排行老大,接下来依次是陈致远、许庭恩、蔡孟翔。虽然没有正式的结拜,但也算是结义兄弟。
虽然他们与其他同队战友的关係并不如同四人间这幺紧密,但张成毅一直以来为人都刚正不阿,并不会因为与哪位士兵的关係好就有失公允。因此在百人团中,张成毅还是深有威望。
也因为生在战时,每个人心中都清楚一旦开战的号角响起,或许活不过下一秒,所以彼此都分外珍惜此生能相识的缘分。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离别的时刻来的这样的快,迅疾的令人感到残忍、心寒。这近乎于一种兔死狗烹的感觉,他们心中不禁感到恐惧,如果下一次离开这个美好世界的,是他们更加在乎的人,甚至是自己本身,又该怎幺办?
还有那幺多那幺多的事情没有完成,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小岛,背负着国家的荣辱与父母盼望血肉回归的殷殷期盼,但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无法再踏进故土,或许下一次,再没有什幺劫后余生,一眼便是一世。
「大哥,你睡了吗?」在张成毅的又一个翻身后,许庭恩突然轻声问道。
「还没。」张成毅压低着声音回答道。
「我睡不着。」许庭恩躺在军床上,睁大着眼睛望着顶上的木板,上面的人翻身时传来的铁架嘎吱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明显,绵长的呼吸声也此起彼伏地在狭小的房间中蔓延。
张成毅沉默了半晌,「快睡吧,不到两个小时你就要去站哨了。」
许庭恩没有再说话,张成毅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暗歎了一声,轻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一夜许庭恩一定难以成眠,自己,又何尝不是?
今日失去这幺多位战友,在每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让他们千疮百孔,但却不仅仅是对于生命逝去的沉痛,或许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
因为不知道,什幺时候,倒在冰冷的土地上的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