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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疾_分节阅读_87
- 安氏恨铁不成钢,哭得更厉害。床上那面目全非的人,嘴唇翕张了张,到底是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一身白衣的苏冥。先前他带人救下沈瀚之三人,虽然沈朗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救命恩人。见到来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汤药,起身做了个揖:“苏公子!”
苏冥淡淡瞥了他一眼,回了一个礼,淡淡道:“你们不需担心,皇上不会下令对你们问罪。”
安氏一听,又嚎起来:“你说不会问罪就不会问罪?如今皇上是龙体有恙,等他身子安好,还不得雷霆大怒,我们母子怎可能逃过这一劫?”
苏冥懒得在这事上纠缠:“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说罢又看向沈朗,“沈公子不如带着你母亲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同令尊说。”
沈朗转头看了眼父亲,犹豫道:“父亲伤势严重,几乎没有意识,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给我说。”顿了顿,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冥漠然地看着他,淡淡道:“沈公子不用知道我是什么人,只需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利就是。我同令尊说几句话就走。”
沈朗抿抿嘴,将还在哭嚎的安氏扶起来:“母亲,咱们先回避一下。”
安氏母子出了门,苏冥才不紧不慢走到床帏前,负手在床头处站定,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不带一点温度地看向床上那满面焦黑的人。他觉得自己甚至已经想不起这个男人曾经的模样。
沈瀚之艰难地睁开眼睛,因着脸上都是黑色,眼睛微微睁开,露出的一点眼白,便异常明显。他看向床边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蚊蝇般的声音:“鸣儿——”
苏冥听到了这声音,表情依然无动于衷,过了许久,见他还在挣扎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才淡淡开口:“我知你如今后悔不迭,可这世上灵丹妙药千百种,偏偏没有后悔药。”他顿了顿,又才继续,“我母亲不会死而复生,我在那场大火中也已经死亡,所以这世上再没有沈鸣,只有一个苏冥。”
沈瀚之张着嘴,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喘息,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苏冥继续道:“你怪李怡然骗你,可那谎言明明如此拙劣,你在朝堂呼风唤雨那么多年,却对此深信不疑。说到底不过是被利欲蒙了眼蒙了心罢了。我本来是恨你的,但如今却只觉得你可笑又可悲。”他默了片刻,哂笑道,“我少时在寒山寺,身边从来只有一个老方丈。每个朔日我都要承受蚀骨之痛,而每个圆月我则想着,父亲为何还不来接我回家。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淡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却原来是自己亲生父亲一手所为。”
沈瀚之的喘息声,终于变成闷闷的痛哭,但因为声带被损,力气全失,那哭声被压在喉咙间,听起来古怪而凄然,隐隐约约似乎从喉咙里发出“鸣儿”二字。
苏冥仍旧面无表情:“你如今只得半条命,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过是废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从今往后,你是生是死,都跟我无关。”
说罢,踅身拂袖而去,直到出门,再无回头。
走到门外,沈朗掖着袖子站在不远处,见着他出来,疾步走过来,作揖温声道:“苏公子和家父叙完了么?”
苏冥点头,在他清朗但明显消瘦的脸上扫了一眼,淡声道:“事已至此,沈公子节哀顺变,下旬就是会试。虽则家事重要,但为此耽误前程,委实不合算。”
沈朗垂眸,低声叹道:“家中突然遭此变故,就算皇上开恩不发难,我又哪有心思考试。就算金榜题名,我这样的身份,朝廷又怎会启用?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冥微微动容:“你父亲是有罪,但这罪不及儿女,你莫要妄自菲薄,好生准备考试就好。若是有困难,你不妨来找我。”
沈朗讶然,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咬咬唇:“我不过是个罪臣之子,同苏公子非亲非故,不知苏公子为何这般帮我?”
苏冥勾唇轻笑了笑:“沈公子性子温和善良,生在这样的家庭,还能保持如此赤子之心,苏某颇为欣赏,自是不愿看你跌入泥潭。”
沈朗浅浅笑了笑,又朝他做了个揖:“多谢苏公子。”
苏冥点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听到沈朗在后头哽咽着声音道:“多谢大哥!”
苏冥脚步滞了滞,却没有回头,直接往外走走去。
因着景平帝重病不愈的源头寻到了,不出几日,在太医的调养下,慢慢会了神志。自然也是弄清了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何事。他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自是不傻,很快便猜出了个八|九分。无非就是趁自己神志不清时,皇后陈贵妃和齐王发动了一场兵不见刃的宫变。但李贵妃用巫蛊之术害自己不假,她和沈瀚之通奸也不假,唯一假的便是宋玥是奸生子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帝王心本就无情,既然大局已定,他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翻案。这是一桩让皇室颜面无存的丑闻,唯有早点翻篇才是正经。于是他连带着沈瀚之都没有再处理,反正已经是个废人,生不如死就是他的报应。
当然,皇上也没有马上立齐王为太子。
皇室那桩丑闻,终于因为会试殿试的到来,而稍稍让人们抛之脑后。宁璨有惊无险得了进士出身。宁家父母开明,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似乎觉得自家儿子中了三甲,比那状元榜眼探花还光荣。
状元自然还是跟上辈子一样,是苏冥。
因着经过上一回,景平帝虽然神志已经无碍,身子确实不太好。齐王进出宫廷已然储君做派,令得皇上十分不满,但如今朝中大臣都以为齐王必是储君无疑,愤愤巴结谄媚,被他笼络了大半人,叫皇上竟然一时掣肘。
新科才子打马游街之后第二日,齐王便在王府中为三位才子大设筵席,邀请了诸多世家子弟公主郡主出席,连伶俜都接到了一张帖子。去到王府,果然是宾朋满座,满眼皆是华服的高门子弟。
因着今日是为新科才子摆酒,沈鸣和榜眼探花便坐在齐王左侧,右侧则是宋铭和还未出嫁的尚嘉公主。
席上自是吟诗作赋,榜眼探花郎急于表现,无所不用其极,倒是状元苏冥一直沉稳内敛,全无锋芒。但他容貌气质不同凡响,这样的内敛,也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酒过三巡之后,尚嘉公主凑到身旁哥哥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只见已经喝得薄醉的宋铭笑着朝苏冥道:“苏状元,六公主跟本王打听,问你有无婚配?我说没有。她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席上人到了此时,也都放开,闻言轰然大笑,都戏谑地看向状元郎。状元配公主,自古都是桩美谈。
苏冥勾唇轻笑,目光越过憧憧人影,落在与他隔了老远的伶俜身上,与她清清淡淡的目光对上,云淡风轻地道:“回殿下,属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再清楚不过。”
宋铭轻飘飘看了伶俜一眼,笑道:“瞧苏状元这话说的,你虽然之前在我府中坐馆,但本王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看看,我六妹妹这样的女子你觉得如何?”
尚嘉公主害羞地推了一把口无遮拦的哥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连齐王也朗声道:“状元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六公主美貌无双,性子温婉,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我看真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古往今来状元尚主,也都算是佳话。赶明儿我就同父皇提去。”
尚嘉公主含羞带怯地低着头,娇嗔“哥哥讨厌”,又悄悄打量对面的苏冥,少女情怀都写在脸上。
苏冥皱了皱眉,却只举杯饮了口酒,并未说何。在这融洽愉悦的气氛里,没有人注意到伶俜的一张脸快黑成了锅底。
☆、101第一更
这场筵席近子时方才结束,从齐王府出来,正是月朗星稀之时,伶俜上了等候在外的马车,放下帘子,正要命长路驾车,却依稀听到外头有人道:“苏公子请留步。”
伶俜皱了皱眉,伸手将帘子稍稍掀开一点,借着王府门口的灯笼红光,见到几丈之遥,尚嘉公主坐在那架皇宫的金顶马车中,半撑着帘子,朝正准备走到她这边的苏冥唤道。苏冥闻言,脚步一滞,稍作犹豫,还是踅身走了过去,然后躬身行了个礼:“公主有何吩咐?”
尚嘉公主尤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张脸,拿出一个东西递过去,低声道:“这个给你!”
苏冥一时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毕恭毕敬接过她手里的小物件,手指触到温润冰凉,才知是枚玉佩。就算他经验不多,也知尚嘉公主的意思,心里不免一提,就要将玉佩还过去,然而尚嘉公主已经打下帘子,吩咐马夫驾车。
苏冥握着玉佩,有些怔怔然,这才想起伶俜,赶紧回头朝那还未启动的马车走过去。因着周围宾客都散得差不多,又是夜色之下,他也没多做顾忌,直接上前将帘子掀开,但里面黑沉沉一片,只隐约看得到人影,却看不到伶俜的表情。
刚刚筵席后半段,众人话题多在才子佳人上打转,因着都是世家子弟,酒酣之时,也难免放肆,时不时就将苏冥和尚嘉公主扯在一起。那尚嘉公主含羞带怯躲在宋铭身后的模样,谁人都看得出,是对状元郎动了春心。现下伶俜看到尚嘉公主,直接赠了苏冥定情信物,差点被气吐血。于是见着苏冥过来,也不说话。
长路如今还不知状元郎就是自家前主子,也对伶俜和苏冥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认得这位秦王手下的人而已,见他走过来,清了清嗓子道:“苏公子,您有事么?”
苏冥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朝车里道:“十一,你别想多了,我也没想今晚会这样。”
伶俜轻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恭喜苏状元,马上要做皇上的乘龙快婿。赶明儿我是不是就得改口叫你驸马爷?”
苏冥听她这醋意满满的话,哭笑不得:“你明知道不会这样。”
伶俜其实哪里会真的怪他,不过是心中吃味,故意跟他闹别扭罢了,听他语气无奈,不免也有些心疼,但碍于长路在,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似娇似嗔了一声:“得了空再找苏公子算账。”说罢,将帘子打下来,吩咐长路,“驾车吧!”
长路嗳了一声,赶紧扬鞭,马车堪堪从苏冥身边掠过。醉醺醺的宋铭在随从的扶持下,踉踉跄跄走过来,嘻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准驸马爷,六公主都已经走了,你还不走么?”
苏冥转过头,冷冷看了他一眼:“殿下,有些玩笑开得,有些玩笑开不得,还望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
宋铭一脸的不以为然,笑得愈发粲然,戳了戳他的脸:“你这样认真是作何?真是半点玩笑开不得。”说罢,挥挥手,“本王今儿真是喝醉了,赶紧送我回去。”
随从赶紧扶着他去马车。苏冥看着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摇摇晃晃的背影,眉头不自觉深深蹙起,去牵自己的马。
伶俜的马车行了一阵子,赶车的长路,到底是没忍住问:“小姐,你和苏公子有甚么过节么?要找他算账。”
车内的伶俜,抿唇轻笑:“是有点过节。”
长路又赶紧道:“要不要我和长安出马帮你摆平?”
伶俜闻言失笑,帮她摆平他们的旧主子么?然后摇摇头道:“我说笑的,我一个小女子,能和状元郎有何过节。”
长路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小姐,你说奇不奇怪?我见了苏公子这么多次,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觉得他有点熟悉?”
伶俜微微一怔,人的容貌声音可以变化,但一些气场却是早就根深蒂固,长路跟过苏冥多年,觉得他熟悉不奇怪,就像当初她刚刚见到他,也莫名有些说不上的熟悉感。她默了片刻,本想就此告诉他真相,但又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应该由苏冥自己说清楚才好,便作罢,只随口回道:“是吗?”
长路自是觉得苏冥像世子,只是怕勾起伶俜伤心事,听她这般云淡风轻,也不好再说下去,只憨憨笑了笑。
回到宁府已经到了子时,除了替她等门的管家,其余人都已经歇下。伶俜也着实有些困乏了,回到别院,简单漱洗了一番便上了床。只是躺在床上,脑子里又开始有些混乱。
公主爱慕才子,不足为奇,但今夜这事却不太寻常。宋铭那样口无遮掩的说出来,便是弄得人尽皆知,就算齐王口中向皇上禀报只是说说而已,但尚嘉公主见自己心意被人知晓,恐怕自己都会告诉皇上,不然也不会直接就送了苏冥定情信物。虽然皇家没有强迫人嫁娶的道理,但若皇上大手一挥指了婚,一旦拒绝,不仅是拒了婚事,也是拒了前程。虽然她知道苏冥并不打算要甚么前程,但如今两人想要堂堂正正在一起,一切还是需要慢慢来。
想到这些,伶俜就觉得头大如斗,走了个宋玥,又来了个尚嘉公主。说起来,那天春猎,她还救过这位六公主,如今竟然来抢她夫君,偏偏自己还有苦难言,只能打乱牙齿往肚里吞。说来说去,还是怪宋铭,人家尚嘉公主只是悄悄跟他打探,他倒好,嘴巴一张就弄得举座皆知。这般酒后放肆,口无遮拦,真能当皇上?她对此表示深深怀疑。
隔日一早,伶俜刚刚起床梳洗完毕,就听到宁璨急匆匆唤她的声音。她出门一看,只见他鬼鬼祟祟看了看院子里,趁着青萝走开,凑上前小声道:“我今早听同年说,尚嘉公主相中了几年的状元郎,苏冥要尚主了!我怕你听到了这消息不好受,干脆自己来告诉你,你好有个心理准备。”
见伶俜皱着眉没做声,又继续道:“没想到苏公子是这样的人,先前还和你山盟海誓,这一中状元就去攀高枝。不就是个状元郎么,咱们也不稀罕,表哥给你找更好的。”说罢,还特别义愤填膺啐了一口。
伶俜这才反应过来,见他一脸愤慨,笑道:“表哥,你别听风就是雨,苏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宁璨恨铁不成钢道:“你还为他辩解,人家都听说了,圣旨估摸着没几日就能下来。做了驸马,直接就能封爵,可比在翰林院苦熬好了百倍。”
伶俜笑道:“以你对苏公子的了解,你觉得他是这种人么?”
宁璨认真想了想,不得不摇头:“还真不像,苏公子傲骨铮铮,让他为了荣华富贵尚主,恐怕不太可能。”
“那不就得了。”
宁璨还是不放心:“可人心隔肚皮,你真相信他?”
伶俜摊摊手点头。宁璨也只得作罢。
伶俜到底还是会有些气不过,又怕宋铭再乱来,寻了个由头,便去了雅风园。一被小厮引进前厅,就见着里头,坐着两个熟悉的人,一个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一个面色沉沉神情冷冽。见到伶俜进来,宋铭飞快起身,朝她招招手,笑道:“十一,你来得正好。你家愉生正同我置气呢!我一喝酒就爱乱说话,哪知昨夜就乱点了鸳鸯谱。你快帮我劝劝愉生,让他别跟我生气。”
伶俜见他还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道:“那种话你是能乱说的么?就算世子不放在心上,你也不怕败了尚嘉公主的名声。”
“十一说得是。”宋铭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说着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在自己唇上拍了几下,“都怪我这张嘴!”
那唇上的温热传来,伶俜赶紧抽回手,嗔道:“你做甚么?”偏偏他脸上一派坦然,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不妥,伶俜也不好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