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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章二:狩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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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 章二:狩春(一)

    一步又一步,她徐徐踏着石阶。越往上,四周更加死寂,连风声都嘎止了,唯有那银铃随同着东嗣,空灵地迴荡再迴荡。其余时节宛如枯枝瘦弱的白梅,如今开得正盛,将自古以来被视为东家禁地的长央坛更往华胥之境推去,恍惚里来到天上人间。

    极缓极缓地眨眼,她看着太裳山与自己遥遥相望,看着长央泉隐隐地在彼方流过。将樽里的陈年烈酒一饮而尽,鬆手前她使了力,玉器摔落地面,粉碎的响声突兀地划开,同时少数碎片扎进掌心,渗出了血,染红了裹着的缟纱。

    「起身。」回过身,面对着一个个以额触地的人,东嗣听见自己如是说道,却好像从远方传来,连她都觉得是这样不真切。诸国的使节照做了,却仍为表尊敬地欠着身子,就连襄国也是。在场唯一站姿笔直的只有离她最近的景文桐。

    东嗣平静地伫立在至高处,隆冬瑞雪尚未融尽,刺骨的冷,可她却分了神。祭坛下的景文桐替她主持起整场春奠开幕。不光是身分,景文桐凭着才干威望,未曾使人对此提出异议,就连素来不对盘的东凌也心服口服。

    然后她看见了。石板道的尽头,那个人就停在那儿,不多不少、疏离着人群的位置。一袭墨色衣裳正如当年,夜色里开至盛极的梅。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竟也全无半点零星的情绪流淌,只道过于静谧,足以听见自己那又浅又缓的呼吸声。

    不知怎地,东嗣蓦然忆起儿时同侪间流传的一则怪谈:围绕长央坛的梅花林,开得比谁都晚,开在春日,于春夜里妖异地哼起歌谣来。接着宛如不愿再多细想,她垂下眼帘,突如其来地感到肺部一阵绞痛。

    隔着绵长的石阶,景文桐仍旧立即察觉异状,并且使了个眼色叫东凌切勿坏事。

    直到这场宴席该散了,人一点一点的离去,有个使臣留到最后,上前同景文桐说了几句客套才转身欲走。那人没踏出几步,东嗣突然微微仰起头,风撩起散乱的鬓髮,细緻却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变化。是在笑,没有任何含意,纯粹地浅笑。

    腥热的血从气管涌上喉头,她跄踉几步,一微微张口便再也克制不了,像在呕出全身血液似地狂咳。她的身子向来不好,吹风后四肢末梢更异常冰冷,现下痛入了骨髓,反倒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彷彿置身云端,而自己从未被肺疾困扰一般。

    幼年东嗣落下这病根时,便被断言活不过十六岁;而今她却已二十二,已过大半如花似玉的年纪,又有什幺好不知足的?她闭上眼。下一秒,旋即从空中坠落。

    再醒来已过第二日清晨。她第一眼就瞧见景文桐跟东凌杀气腾腾的互瞪着,强硬地谁也不让谁,景春无奈地在一旁坐着,但从不出声打圆场。多幺熟悉的景象,却久别了七年。原来已七年……隔了一条漫漫河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从前,东嗣一怔。

    「二哥。」

    她淡淡地喊了声,不知怎地有些哑,「陪我走走。」

    长廊前后空无一人,东嗣静静地望着廊檐外那一片落英缤纷,似乎满城的花儿都给集到了此处,接着一口气地洒落。声音平和而清晰,她说话总是简短有力:「二哥回来了,小春很开心,她比谁都来的快乐。」

    刚才悠哉地从屋顶上翻下,东凌身手很是俐落,除却起步时碧瓦微微的声响,再无更多动静,可对此他仍不满地砸嘴:「久没翻,居然生疏了,真是。」

    听闻,这使东嗣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笑意,任由最亲爱的二哥哥揉乱梳理整齐的髮。但她仍直直地盯着他不放,试图迎上他的目光,「她现在是小春,是二哥熟悉的小春。」

    「二哥知道呀。」良久东凌才垂眸,视线里却不像只有她,还有着别处的春景。他无奈而温和地苦笑,夹带一点恍神,「这些年我不在,阿嗣跟小春都长大了,不用依赖人了。」

    「反而成了二哥需要你们,否则这人生着实无趣又闷得紧。」一顿,他牵起东嗣轻轻拎住他袖口的那只手。然而语调是妥协过后的,不含分毫悲哀:「以前嚮往的实际走了一遭后,这才开始看清什幺叫梦想。原来不可能成真的就叫梦想,成真了就叫现实。」

    霎时间谁也没吭声,东嗣任由他牵着,缓步朝亭子走去。两人的距离很近,二哥身上从未有特殊的味道,只有冰冷的气息渐渐暖和的过程,她莫名安心,就像继承家主之位的那日一样,不再踌躇畏惧。

    「然后我在徐国遇着他了。」她看着他突然开口,辨不出情绪起伏,「以前未曾这幺想,现在老了却开始假设,若生在寻常人家呢?头一回这幺不甘心,我是真想当一回大舅子,看着自己妹子出嫁。」

    猛地一愣,东嗣仍旧面无表情,滢滢的眼儿却暗潮汹涌。半晌,她轻声启口:「二哥可以的。可以岁月静好、可以现世安稳,只要二哥想,定可以和小春白头偕老。」

    「我在说阿嗣呢,跟二哥扯上小春做甚?」东凌笑着捏了捏她羊脂白色泽似地柔软面颊,「况且二哥只想她过得好好的,就跟东浅那家伙希望母狐狸好好活着是一样的意思。」

    「二哥可以的,这是二哥的梦想……」东嗣摇了摇头,又再表达一次。

    「阿嗣还是没听懂,不可能成真的是梦想,成真了是现实。」其实他是知道她想传递的含意的,但有些虚妄必需了断,不然久而久之自己也会跟着信以为真。对他这种向来癡傻于执着的人来说,更应该在一头栽进去前来个痛快、一刀两段:

    「这不过个梦想,不过个飘渺的幻想,梦境才是它的归处。做人要实际点,所以二哥选了跟东浅一样的方法,知道这几年中她少了自己仍旧好好的,才是真的对她好。」

    说罢他就将视线移开,此时东嗣微微动了动口,却只回了三个字:「然后呢?」

    将她推去一个永远有着旁人,却独独没有自己的远方……然后呢?就甘愿成为年华里的一个回忆吗。虽总处在局外,但她其实心里明了,东浅会做出这种选择全因那是最后了,没有以后,所以才要景文桐活得比他在时还要好。

    而如今……

    「二哥!」她难得激起情绪波澜,声音状似跟往常无疑,但隐约间的颤抖却是何其明显。裹着层白纱的手握成拳状,东嗣看着他,专注到彷彿一个不注意二哥就会灰飞烟灭。

    「二哥在离开时就已经说过了。我若用七年的时间去外头闯蕩,将梦想成了现实,那便要藉机成为东家最为强大的那只兵符。」

    东凌仍旧挂着柔和的笑,但笑里错综複杂的意图却已不可考:「但其实有一桩事儿从来都埋在心底,提也没提一次。二哥从小就想跟大哥哥处在伯仲之间,也想像阿嗣一样当个对纪州有用的人。那幺至少,最后一次我不愿再被你们抛在后面。」

    他别过头,正视她。天地间顿时只容得下那一字一句、杂和着诀别的宣示:

    「东浅战死了,可阿嗣不许。我要阿嗣长命百岁,看着我们用尸骨打下的江山,看那一片繁荣盛景,看着二哥哥总算有点儿出息和微不足道的执念。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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