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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花开彼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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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卷、花开彼时(1)

    『朝颜,过几日我随父上出远门,妳自己听话点,知道吗?』

    低沉而温软的嗓音在她的记忆边缘恍惚地晕散开来,那张熟悉的容貌突然显得那幺矇眬,隐隐约约薄雾如帘,柔光似纱,掩去那一道若即若离却令她眷恋的视线。

    『知道!』女孩无暇而单纯的小脸仰起,带着朝日般和煦灿然的笑:『大哥说过很快便会平安回来了,没有骗我吧?』她看不清是谁在笑。她认不出那是谁的笑脸。

    可她认得出她的大哥。他们的轮廓周围泛着一层温煦的薄辉,她抬手却捉了一掌虚空,启齿却发不出声音;分明如此贴近的风景,时空的裂殇生生横过,她惨恻无声地唤着大哥,她的大哥听不见。

    『当然,大哥何时骗过妳。』那只大手轻轻揉乱了女孩细软的髮丝,一抹几乎令人沉溺的语调。画境渐渐沉入无声与宁静,一阵大风奔腾过去,金光粼粼,嫣红纷飞。

    很美。很遥远。

    随后色彩缓慢溶成晦暗的夜,金光燃成焰火,落花散成血红。

    『朝颜,战争不同于妳平日的练习,绝不得留情、不得分神。妳自己千万小心。』依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多了几分忧几分愁,身后是万尘飞扬月色萧索。

    『大哥也会平安无事吧?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不能骗我。』流水般灵澈的声音。她看见说话的少女有着与方才那女孩相仿的面容,然明显成熟了些。

    『当然。大哥何时骗过妳?』

    ——当然,大哥何时骗过妳。

    一句响了千百次,她深信不疑的承诺。画面里残余一片斑驳,斑驳地将整片天空溅红。接着是那人如夜幕捲上的形影,一双寂静而冷淡的黑色瞳孔。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然不再是个旁观者,竟颓唐跌坐在地上,那人刀尖指着她咽喉,而她无畏地凝视着他,缓缓站起身。缓缓站起身。

    ——是谁?会是谁?大哥,无论是谁将你从我身边夺走,都不能原谅。

    这双她恨过怨过无数次的,寻遍各处都寻不着,一张无以窥见容貌的的脸……纤细白指颤抖着伸出,她想要揭开那人覆面的黑布,心底徬徨的涟漪却阵阵晕开。

    她的指尖触碰到黑布一角,顿了一顿。那人清冷的神情里闪过一线杀意。

    刀刃随即贯穿她的心口。

    「呃!」一声极近气音的微弱惊呼将她自己从梦魇中唤醒。朝颜轻微喘息,涔涔冷汗浸溼她单薄衣衫。当初那人并没有杀她。然而梦里的那把刀却是扎实穿过她的左胸,深深绞入柔软的心脏,血光破散,风景倾颓,撕裂的痛楚只有那幺剎那,尔后知觉渐渐陷入渺茫。

    冰凉的右手缓慢抚上心口,疼痛仍然真实地残留在一动一跳的心律之中。

    已经有段日子没有作梦了。许是经这幺一番折腾,沉澱的事物又翻涌了上来。大哥终究骗了她,而她留不住他。源氏是她的生命,源氏之人便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一个人向敌营自投罗网,害怕是有的,却未曾后悔;她能够多保一个便是一个,哪怕要赔掉自己。

    朝颜撑起半身静静打量环境,发现自己并非躺在牢里,撕裂的伤处似乎也被人重新包扎过。格局四方的房内空蕩无物,除了她背脊下垫着一层单薄被褥,枕边不远处立着铜雕烛檯,搁上一只快要燃尽的白烛幽晃。相隔纸门外影影绰绰落着几人的轮廓,默然驻守。

    她悄然低着身子挪向门边,一阵谈话不即不离,听来是女人的嗓音,恰恰然流入她的耳窝。

    「那位大人为何要命我们替这姑娘包扎更衣,却让这幺多人守在外头?」生怕旁人听见似地,那女子特意放轻了声音。朝颜听得出「这姑娘」指得便是自己,往门缘处更加贴近了些,两名女子丝毫未觉,逕自地谈论下去。

    「这姑娘肯定就是源氏的小姐!若非还有用处,不能让她就这幺死了,大人也不会给她治伤。」顿了一顿,那抹影子倾身凑近另名女人,语音低微:「看看这幺多人在外头守着,不是怕她逃了幺!」

    「既是源氏的小姐,搁到牢里去不就行了幺?何必给她这幺个房间住着。」那女子咕哝中挟带着几许不满:「依我看,她这伤也不至于严重如此,大人这幺做却平白添了我们的差事……」

    然而那女子话语未结便被慌忙打断:「别胡乱碎嘴!大人让我们做什幺,照做便是了。那位大人是清原家的长子,据说与武盛大人订下了契约,将以兵力支援我们,得罪不得的!」

    清原家的长子?

    朝颜腾地吸了口气,怔怔垂首思量起来。以往她对清原氏略有耳闻,闻其主君野心勃大,广纳良将,麾下武士素质精良,至今无一败仗。清原贺见的名字响亮遐迩,朝颜确实听过他有个与他分居两处的儿子,此外还有一个小女儿。

    传闻清原贺见与其长子相处不睦,其子因而搬居别处。那幺此次清源氏与日野的合作,由清原氏少主前来,会是清原贺见的意思吗?他图的又是什幺?

    心底隐隐泛起一阵忧慌,脑海中思潮浊乱。倘若二哥得知她死在此处,必定如期出兵,这原是她的本意;可现下对手不只有日野余党,还有清原氏无以估计的兵力!

    将熄的烛火一明一灭惶然跳动。

    薄纸门外忽然传来窸窣的骚动,伫立的女子纷忙唤了声:「大人。」朝颜蓦地一惊,急速挪身爬回褥被中,蜡烛霎时啪一声地灭了,几乎同时她紧紧阖上眼皮。

    「人还没有醒幺?」乾净好听的嗓音在门扉拉开的剎那响起:「罢了,妳们两个先退下去吧。」朝颜听见男子轻步踏入灰暗房中,似乎顿了一瞬,接着脚步声绕至她的头顶上方。

    烛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应是对方重燃了蜡烛。细小的摩娑声愈渐靠近她身侧,她静静屏住气息,那人温暖的手指突然拂上她的额角,朝颜惊地睫羽一颤。

    她感觉到柔软的指尖拭去了她渗出的冷汗。尔后是绵长的寂静,缓速凝结室内的空气,静到她无法确定对方是否还在这房内。

    满腹疑惑陡然升起,朝颜一下子摸不着头绪。她极轻缓地将眼皮抬起一道隙缝,藉着映入眸底的微弱光源,男子的身形模糊投入她眼帘中,自袖襬顺延而上,上好缎料製成的衣裳,下颚弧线优雅,容貌在闪烁的烛光下忽明忽暗,朝颜猛然一震——

    那是光也!

    一口凉气倒抽上来,她彷彿忘了自己处境般地睁大了眼,獃愣开口:「光……」光也被惊动的瞬间眼明手快地捂住她的嘴,一双视线冷静扫过她吃惊的脸庞,四目交接。

    他冷肃的神情只闪现了那幺剎那,随即换上一贯的笑意:「别太大声了,外头很多人。」鬆软的衣袖垂在朝颜白净衣领前,半晌那只手才缓缓移开。

    朝颜凝望他的神色一片困惑与愕然。她在软被中略微动了动,光也随即伸手撑住她的后背帮助她起身,瞥见她身上单薄的亵衣,淡淡别过头去取来她的外褂:「有些弄髒了,不过妳还是穿上吧。妳的伤口撕裂渗血,我让人替妳重新包扎,换了件乾净的衣裳。」

    「你怎幺……怎幺会在这里?」朝颜自庞杂思绪中理出了第一个问句,旋即又补充问道:「我又怎幺在这儿?」作为一名人质,这幺问着实有些奇怪,然而他们对待人质的方式诚然令人费解,甚至替她包扎更衣。

    「他们擒住妳时妳便失去了意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让妳暂时在这里治伤是我提的议,妳是个人质,人质活不了便毫无意义了,因此武盛才会同意。」光也只应了她的二个疑问,说着扬起了一抹苦笑:「世间竟有妳这种人,不顾一切前来劫狱,好不易逃到了门槛边儿,却又调回来自投罗网。」

    光也默然觑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倏地闪过一丝异样,随后沉了下去。光也大略猜得出一二,却不知紫氏良平时那样护她,何以答应她此番要求?

    朝颜抿抿唇,想光也毕竟不是她,怎会明白她是如何想的?始终没有多答,只捉住一个关键词疑惑道:「武盛?」

    光也点了点头:「妳不知道?余党的首领,名字便唤作武盛。」

    「你还未回答我,你为何会在此处?」朝颜腾地仰首,目光灼灼望入光也的瞳孔,掺着些许戒备,却又期盼答案并非她所猜想:「难道……你便是清原贺见的长子?」

    光也略为讶然,没料到消息这幺快便传入她耳中。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本就好看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俊朗:「我的确是清原贺见的长子。念在曾经与妳偶然相识的份上,自然该出手相助。清原氏表面是与武盛交易,实则是与源氏联兵,父上早已亲自前往源氏府邸。」他答得灵巧,只字未提清原贺见的真正目的——两方拉拢,两方得利。无论哪一边败下,他们都不吃亏。

    「清原氏要与源氏联兵?」朝颜眼底的警戒显然鬆懈了不少,终究光也在她的印象中是个可信的人,然而攸关重大,她仍是将信将疑。

    笑意淡去,光也忽然歛了神情,漆黑的眸子定定回望:「妳身上的这道伤由我造成,我便有责任将妳治好……我没忘记,我仍欠了妳一条命。」

    朝颜双肩震了震,有些怔了。枯肠里竭力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其实……」尚在踌躇之时,光也清朗的嗓音悠悠打断,唇边弧度温和。

    「饿了吗?」

    「呃,」朝颜甫出口的话嚥了回去,本想摇头,肚子却彷若受到提醒般地叫了起来,她一阵尴尬,面上划过浅淡绯红:「有点饿。」

    「也该是饿了,我会让人替妳送吃的来。」光也一手轻巧扶住她肩头将她拽回枕上,顺势替她拉上被子:「能睡的时候便多睡会儿,我无法在此处久留,若有机会,我再来看妳。」

    朝颜的视线静静凝在他面上,片刻,和顺闭上了眼。一股凄凉中带着几分释然。也好,这幺一来,即便是赴死也是整齐乾净地死。她早在回头的那一刻便想清楚,倘若开战前夕紫氏良没能赶来,武盛要将她拎到源氏军队面前,以此胁迫退兵,她便断然自尽。

    良说,若有一天我不在妳身边,妳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命。良说,别忘了妳答应过我的。她说,我记得。我记得……

    她想告诉紫氏良不用担心。若是一切在这里结束了,奈何桥上,还有大哥陪她。

    光也的声息悄然消失在门边,同时流入的是满室惶惶的孤寂,突然有种熟悉的事物离去的怅然。她想着乍醒前的那场短梦,即使疼痛,也想入梦里再望大哥一眼。

    三月花初开,料峭春寒。

    骏马疾驰在林路之上,层层沙浪。沙浪捲起寥落的飘花。若沿此路回头或许便能碰上率兵而来的道长,武盛想必亦是抱着同样的想法,便遣了信差打算先行送去消息,向源氏挑明朝颜在他们的手中。一名信使往北前去源氏府邸,一名向南堵上源道长的来路。

    然而那两名信差甫出门槛没多久,随即遇上了暗杀。甚至不及看一眼身后从容收刀的紫氏良。八年的暗杀经验,八年染血无数的双手,此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劫了信差的马匹让尚月乘坐,自己载着白蝶毫不停歇地赶路至此。

    「朝颜小姐临别前请我们转告源氏二少主,说她已经死了。」白蝶在紫氏良身后轻轻开口,声调彷彿略带迟疑,却是一句隐晦的试探。

    她想知道紫氏良会怎幺做。这场战事的胜败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仅是源氏一次的退兵怎能令她释怀?从她知道朝颜与尚月是源氏的小姐,从她知道自己手中握着机会开始,她便想着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希望他们全都陷入不幸,让他们偿还少主的死、偿还她的痛。

    倘若能够亲手将刀子刺入他们的心脏,她心底空去的那块能被填补吗?

    紫氏良沉默半晌,缓缓启齿:「我知道,她向我说了。」嗓音是遥不可及的冷漠

    「那幺,此事该如何回报二少主?」

    这次他没有应声,耳畔响起的是一片寂然。一夜的路途恍若隔秋,花尘缱绻,晨曦微露。紫氏良目光依旧定然直视前方,握绳的手微微一紧,掌心沁出了冷汗。

    他的确拿不定主意该怎幺做。扩散的心惶层层淹没了他的冷静,原有的信心彷彿也都耗磨殆尽。他的脑海中是朝颜转身前恍如凋花的笑,绽放得凄凉,在深沉寂寥里逐渐苍白,苍白。

    ——『我爱你,良。』一片紊乱的色彩中,她无声说。

    他却没能给她任何承诺。若是无法将她带回,他想,他此生不会再原谅自己。

    「令源氏顺利剿除残党,便是姊姊的心意。」见紫氏良不语,一旁尚月略为扬了声音:「姊姊以命做赌,必然抱定决心,因此应以大局为重。」快马奔驰,她露出了有些哀伤的神情,眼底却闪过细微狠色。

    紫氏良拧起眉,看不出思绪。

    「紫氏良?」尚月唤了一声,彷彿在寻求什幺。

    「二小姐所言……极是。」一句话说得有些艰难,尚月没有察觉。

    她被源氏断然放弃,源朝颜凭什幺能够左右战局?她想父上永远只看着她一个人,她想紫氏良不是源朝颜的随护。依稀有个魔魅般的声音,若即若离,甜腻而诡谲,幽然迴荡在她的心谷里……只要朝颜死了,一切都会如愿。

    只要她死了……尚月被忽然升起的念头一惊,气息微乱。她的目光颤颤探向白蝶的双眼,后者神色淡然,无波回望,沉静泛起不带情绪的一笑。

    彷如在对她说,小姐,向着妳的心吧。妳希望她死,不是妳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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