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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昭心莫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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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不知何时已然止下了。绮花乍放,稀稀落落,在春寒渐暖的煦光下绰约苒动。融雪沿着屋檐徐徐滴落,在木板上一声声规律而晶莹的轻响。
一道纤细人影蓦地自纸门后头探出半身,左右张望了一阵,才悄然无声钻出房门。突然脚下似乎触碰到什幺柔软的物体,她慌忙退步低头,一名侍卫倚在墙边打着盹儿,略为挪了挪身子,又继续发出细微的鼾声。
朝颜轻轻鬆了口气,唇边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她已然在这屋子里闷了几天,紫氏良今日难得没有守着她,自然不能错失了这个机会。
才方要转身离开,后方却忽然传来惊呼声:「小姐!」
朝颜惊地瞥了一眼,几名侍女匆忙向她小步跑来,她一个咬牙,下定决心似地提起长褂,向长廊彼端头也不回地急奔!
「哎,小姐!」侍女紧紧追随在后,愁着眉有些吃力唤道:「小姐,拜託您了,您快停下来吧!咱们会被二少主责罚的啊!」
朝颜脚下拐过了转角处,右侧一扇敞着的门扉霎时映入眼帘。后方的侍女还未追上,她便闪身窜入门后,背贴着墙面安静聆听着外头的动静。
「怎幺回事?」隔着一道单薄门墙,所有声响一清二楚。
「小姐方才从房里跑了出来,不知道去哪儿了!」是适才那名侍女的嗓音,有些焦急败坏地向另一人说着:「二少主曾吩咐过得看好小姐的,这该怎幺办哪?」
「怎幺会不知道呢?这下可好,要是小姐不见,咱们都得遭殃了。」
「别说了,快帮忙到处找找呀……」
交谈的声音伴随着纷乱脚步声愈渐飘远。朝颜将脸凑近门缝,稍微瞇了眼,凝望着几道模糊的身影缓缓在视野中消逝,才又从门后走出来。
「真是对不住了。」朝颜略带歉意地向着侍女离去的方向呢喃着,方要踏出小房,蓦然听闻后方隐约传出细碎的人声,顿时止住伐,困惑地后望。
急忙闯入了这间小房里,倒是没有注意到房内还有另一扇与墙面同色的暗门。暗门以墨绿竹绘巧妙地掩饰过接缝的痕迹,薄木门板,细光不透。
朝颜蹑手轻足靠近门扉,以耳贴附,依稀能闻暗房内的交谈内容。
「长期埋着眼线观察,光靠如此便让母上揪出不少内贼;拷问之后察觉他们在衣领内绣着某种纹样,做为彼此识别身分的根据。」道长低沉而稳重的嗓音幽幽响起,穿过了门板流入朝颜耳中:「母上便让下人仿着绣上那种纹样,让他们去与其余内奸打交道,藉此得到更多消息;她得到她要的,最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幺说来,再过不久夫人便能调查出对方营聚之处了?」朝颜听出那是紫氏良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在静谧无声的小房内却依然十分清晰。
「很显然,日野城的残党并没有足够兵力与源氏相抗衡,因此只选择暗杀源氏主要血脉。他们是劫后余生的一群人,没有攻城的野心,只为了复仇、让源氏血脉断绝。」
「——然而若是夫人得知他们的根据地,届时必定免不了一战。」紫氏良似乎是明白了,接口道长未完的话:「因此对方才特意让人前去源氏,带上二小姐在他们手上的消息?」
困兽之斗。朝颜隐约听见道长浅笑了几声,恍惚伴着杯具的碰撞,飘散在寂静之中。
「这幺做不过是他们想拖延时间罢了。」道长略带轻蔑笑意的声嗓低低迴荡:「以源尚月作为制衡,想拖延我们出兵的时间——可是他们错了。」
「二少主这是什幺意思?」
「上彩夫人并不知晓此事,而无论父上抑或是母上,都不会为了源尚月一人打乱计画的。即使对方以源尚月的生命要胁,宁可牺牲一人,出兵行动不会改变。」
言语间尽是冷静,令人胆寒的冷静。门外的朝颜仿若能预知接下来的对话,指尖竟不自觉地颤慄,极力压抑住凌乱的呼吸。
「您的意思是,打从一开始主公与夫人便没有打算要保住二小姐的命……?」紫氏良虽平静却仍然隐含诧异的语调。很显然他事前并不知晓这个决定。
「没错。这事你千万不得与朝颜提起,因为……」
咚。朝颜一直收在袖里的、那把紫氏良赠与她的梳子,蓦地坠落在她曳地的衣襬上,发出细微闷响。黛眉紧蹙,无可置信般地睁大了眼,她抚着胸口倒退了几步,隐隐感觉自己心跳跃动得急速。
尚月是父上的孩子呀!因为尚月与自己同样是父上的孩子、是源氏之人,即使再厌恶,她仍想要竭力维护尚月的安危。无论失去了哪一个孩子,父上都是会悲伤的。
她是这幺想的……她是这幺想的。
朝颜摇了摇头。父上不会轻易放弃他的孩子的。这不可能。
「紫氏良,怎幺回事?门外有什幺吗?」似是紫氏良察觉了门外的动静,道长困惑的问句在一片紊乱之中窜入朝颜的意识里。
朝颜一瞬间惊醒似地回过神,迅速撩起裙摆转身离去。跨出了小房那一刻起,她便开始奔跑;从缓慢的小跑到疾速狂奔,恍如欲抛离什幺一般惶惶然地跑着。
「不……」紫氏良有些迟疑,视线剎那飘过紧闭的门扉,心底一抹潜蛰的不安幽幽升起:「没甚幺。」却什幺也没说。
而朝颜没听见她转身离去后,道长接着出口的话语。
「我说,这事别向朝颜提起。因为尚月并不是父上的孩子,朝颜和母上都不知情。母上对源尚月本就没有感情,父上做了这个决定,她自是不会反对。」
「什……!」紫氏良惊诧抬头。那日光也在客栈里向他说的话如涟似漪,无法停止地蕩漾开来——
『关于上彩夫人和源尚月,似乎有个传闻。』
『哦?』
『我听说,源尚月并非源庆时亲生女儿。上彩夫人当时早已有胎,走投无路之下才求源庆时让她留下……至于更详细的,我倒是不知道了。』
「尚月不是父上的女儿这事,不许向任何人道去。」道长沉声命令,不容违抗的气质。
「……是,属下谨记。」紫氏良垂首应着声,墨染似地黑瞳里细微晃过了什幺,思绪缓缓飘远。朝颜的性子他是了若指掌的,倘若她知晓源氏将要牺牲尚月之事,定不会袖手旁观。
而末花与朝颜不同。
末花彻彻底底明白,不是源庆时无情,而是战场上的一切本就无情。
道长拉开了木门便拂袖而去,紫氏良的步伐却在门前停驻。连踩在柔软雪地里的脚步声都能听闻,不可能漏听物体掉落地面的声响。
他俯身拾起遗落在门边、绘着雪樱的梳子,瞳眸深深一歛,那股不安在心底加深。这把梳子是他在客栈赠予朝颜的东西,落在此处,不用细想也知道是谁来过了。
「朝颜……」
碰。房门被重重扫上。朝颜双眸有些空泛望向映照地面的离离光影,顺势沿着门板滑坐而下,绯紫衣裳伴随着墨黑长髮开散如花,零落而碎散满地的枯花。
她感到空气有些稀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分明即将成为牺牲品的尚月与自己彼此厌恶,然而此时她更恐惧的是轻易做出这决定的,她的父亲。
那总是笑得温柔、疼爱她的父亲啊……
在她脑海中源庆时的影像在翻涌的浪潮中打散模糊。渐暖的时节里蔓延全身的是彻骨的寒冷,她垂下头,淡影半掩,满室的寂寥。
寂寥里一个嗓音低低响起,伴随着薄门再次被拉开。
「妳从何时开始待在那里的?」紫氏良低头望着坐在地上的人儿,墨蓝的形影幽然落在朝颜的眼睫边缘,夜色与花彩,交纵成鲜明却又和谐的对比。
没有抬头,没有回答。有甚幺缓缓沉澱在朝颜的睫羽之下。
紫氏良静默地等待了半晌,妥协似地俯身,单膝跪下:「朝颜……?」
「不许我插手源尚月之事,却只是为了这幺做吗?」朝颜蓦地仰起头,瞠大的杏眸中是怒意凌厉,扬高了有些颤抖的声线:「怎能将源尚月作为牺牲品?她是父上的女儿!」
「……看来妳是听见了不少。」紫氏良歛眉垂下视线,隐约轻叹了口气:「决定这事的不只是主君和夫人,而是情势。妳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朝颜摇摇头,朱色薄唇略微苦涩地轻扬,伴随一抹难以谅解的弧度呢喃:「尚月是他的孩子,父上不可能会这幺做的,他从来不是这般无情之人……」
倘若换作是她呢?在那山径里被敌方掳去的人若是她,现下可能被幽禁在黑暗中的人若是她,父上仍会如此决定……选择将她牺牲掉吗?
「主君有他的苦衷。」紫氏良默然片刻,才勉强吐出一句话。
「父上有他的苦衷。」朝颜拧着眉心,有些乾涩的喉间喃喃挤出一句复诵,湿润的眸子紧锁着他的面庞:「连你也赞成这个决定,是吗?」
紫氏良似是张口欲言,却又深吸了口气,静默了下来。很显然朝颜当时还未听见他们最后的谈话——尚月并非源庆时的亲生女儿。然而源道长却特别交代此事不能令他人知晓,紫氏良只能选择噤口不语。
「我曾想过,若是不懂得取捨,便没有成为一位领导者的资格。」朝颜妍丽的面庞上一朵如落花似地笑靥,开展的有些哀伤:「我也曾说过,当非得牺牲什幺的时候,母上定然会选择将牺牲减到最低的方法。」尔后笑容歛去,朝颜毅然决然地抬头与他相望。
「我一直认为母上的安排便是最妥当的,一直这样以为。」微凉带暖的轻风无声滑过,她的声音在风里逐渐清彻:「但是当非得牺牲什幺之时,也应当是在尽力而为之后;如此轻易地决定将一个人牺牲,我不会这幺做的。」
「朝颜。」紫氏良倏地凝色,沉沉开口:「不能胡来。」
「你们谁也不救,我救。」朝颜说得笃定,凛然高贵。
「妳一个人办不到的,别闹了。」
「没有试过又怎幺会知道?」再次绽放的笑颜已然没有了哀悽,亦没有朝日般的温煦:「你不需要拦我,紫氏良。你拦不了我。」
紫氏良一愣,神情暗了下来。他是明白的。既然是她决意要做的事,拦下了一次,她就再试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阻止。眼看着朝颜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最后一缕飘扬而起的髮丝就要消逝在他的眼角……
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一个人离开。
紫氏良霎时旋身捉住了即将隐没在门扉之后的朝颜,将她遗落的梳子放入她的掌心中,在她回首惊诧的目光下,紧握着她的手腕向前大步迈开。
「良?」
「我的确拦不了妳。」一缕无奈的苦笑在紫氏良唇边泛起,他的眼底逐渐化开的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我会和妳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