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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66 - 娇客.小花
- 简66 - 娇客.小花
冬日终尽,首城扬起和暖东风,枝头染上茸茸新绿,城中东北角,一处府邸前。
随走下台阶,将行囊束至鞍上,转身面向身后妇人。
妇人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春装,素雅端静的面容上带着不舍与离愁,父亲早在冬日时已北返归营,留下他在城里陪娘亲渡过了冬至和年节。
每回别离,总是一番细细叮咛交代,即便孩子已是二十多岁的男子,说的内容,与他十岁北上那时,几无差异,只是逐年往上添加更多的字句。
弯身搂住仅即自己胸口的娇小妇人,诚诺着会好好照顾自己,阳光下,儿时记忆里乌黑浓密的发丝,已然参杂入些许银白。
近年,年迈君主终日沉于问天求道,形同虚位,而玄鸟专权后,以清君侧之名,大诛宦臣,原本以为致使母亲不得不留于首城的因素已除,双亲终能相守,然而鬼方当时扰边动静太大,父亲不敢冒险,即使此役大伤鬼方元气,却也使两边仇恨更深。
夫妻相聚之日似不可期,母亲转而将精神移至他身上,全因父亲还在家时,轻巧的一句话,〝阿随到现在,还未有相好的姑娘。〞
在北境,女子人数罕少,当地男子多半晚婚,长到他这样年纪,没能和女孩说过几次话的人,才是常数,张口想反驳,父亲又道,〝爹娘年纪都不小了,不想等太久,该怎麽做,你自己看着办。〞
不忍见到母亲脸上显露失望,点头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出游与宴席。踏雪观梅,聆歌赏乐,红男绿女,在喧语笑声中,顾及他的来历,个性纤细的朝都人,总要向他讨论起边防战事,生恐他会认为他们只懂得坐享安逸,不知将士劳苦,结果往往将气氛降的冷凝又尴尬。
直到冬季过去大半,他终于学会转移话题的技巧,只是繁花过眼似锦,未曾停驻于心。
母亲自往日闺友处得到这样的评价,〝妳家公子太好,小女只嫌自己才疏鄙陋,配不上他,倒是犬子开口便是随大哥长丶随大哥短,崇敬的很,前阵子还闹着要去北境投军,报效国家呢。〞
接连几家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更有明示暗示的,希望藉由母亲传达,让他去劝劝那些正值热血的小公子们,打消上战场的念头。
风评传开,接下来的日子,邀约请帖数量不约而同减少了许多,尤其是那些家中尚有未成年未成家儿郎的,就担心他会勾起男孩体内尊强好胜之心。
母亲好气又好笑,〝没盼着媳妇,倒是替你爹招揽了不少公子兵啊。〞
翻身上马,阶下妇人仰首看着他,见她眼眶中终究还是浮现出水意,他朝母亲咧嘴慰道,〝此次回去,孩儿努力讨个北境媳妇,娘觉得可好?〞
身后数名亲兵听了哄然,妇人亦被惹得发笑,〝就会说大话,北境姑娘可不是凭张嘴就追求得到的。〞
〝那是!〞众人大表赞同,笑声中,拉缰纵马,数骑奔驰,离开了飞花飘扬的首城。
几千里路,途经无数乡镇丶城池,道旁田地渐稀,村落渐少。当地景转为苍茫广阔的雪原,数日后,终于在远方地表一线,出现赤岩砌成的高耸城墙,城垛上玄旗飘飐,宛如巨人肩上的双翼。
原旧城因堡身过于残旧,三十年前,兵民于邻近山谷另择他地,重新盖了今称为新城的石堡,城中居住的多是军户及商旅家眷,大营则驻扎在城北十里,在役士兵平日不能随易离营,只有逢十例休方可进城。
不同于雍华细致的首城,在此地,看不见朝都的雅雅古韵风情,却多了份苍莽草原养出的粗犷直率。
进城后,亲兵们先行回府,他一人放马慢游,路上行人来往,驮马穿行,时见休假士兵还来不及换下戎衣兵械,便迫不及待聚在酒楼下畅怀开饮。
做为后防补给重城,新城除了保卫城中及周遭居民的身家安危,亦让总是游走在生死交关的战士,有一处能暂时能抛却烦忧的去处。
时值二月,北境犹在冬季,才过正午不久,天空缓缓降下细雪,拉起兜帽,骑着马儿,穿过东门大街,悠悠晃晃走入坊巷。
巷弄不宽,仅容二车交错,两旁皆为及人高的黄泥墙,也不知是由谁开始,这带家家户户皆好植花草,在雨量不丰的北境,硬是栽出一片奼紫嫣红的盛景,只是目前天未放暖,仅残有空枝老藤。
忽然,一抹色彩映入眼帘,抬眼望去,原来是有户人家在悬出墙外的矮枝上系上彩带,五色斑斓,在雪白枝桠间显得格外醒目。
仰头看了半晌,有些好奇系彩带的用意是否如同希湖一带,直到墙内响起开门咿呀声,没打算打扰陌生人家,方驾马离去。
甫回大营,谒见父亲后,他前往医帐营确认友人的去留与否。
当被告知沐先生并没有解役,只是人现下被邻城借调,不在营中,有些发懵,小医士又道,〝听说东城那边状况不太好,他老人家伤口都还没复原,还得照顾别人,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好好休息哪。〞
东城在上月,有鬼方残部潜入城中,仅仅三人,在白日纵火焚屋,当街砍杀百姓数十,即使最终被擒伏击毙,已然造成不小的伤亡和恐惧。医士人手始终不够,大营与大营间临调是常态,让他在意的是后一句话,〝沐兄受伤了?〞
小医士连忙指着自己的腹部比划,表情犹有馀悸,〝这里,一刀直入哪,只要再偏一点,人差点就没了,真的是好险。〞
***
东方,往新城路上。男子驾着马车,座后车篷中匡啷载着瓢盆杂物,偶尔,帘中会探出一只手,捏着帕子,轻柔为掌车人擦去脸上汗尘。
骑着马随在车侧,见友人脸上不时露出傻笑,旷野三月犹寒,君心春日已至。
那时小店的斗殴,毁坏人家不少物品,他南下后,友人日日光临小摊,修理被弄坏的棚架器具,结果一天,又碰上一位对口味不满的醉客,翻盘掀桌不止,更勒索店主,要求赔偿。友人在场,调解不成,反被醉客白刀进,红刀出。
休养了整个冬日,创口才收,便又前往邻城帮忙,最让人讶异的是小面店主,收整了家当摊子后,一个妇人只身驾着小车,也跟去了东城。
〝她说,我只管专心照料伤者,她会负责照顾我。〞得空前去探望他,友人一边向他描述这段时间经过,眼睛始终眯得弯弯,掩不住的愉悦得意。
咳了一声,他含蓄问道,〝所以,我该改口称呼嫂子了?〞
友人一声暧昧不明的呵呵,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这里差不多都稳定了,今晚收拾收拾,明日我也和你一道回去吧。〞
午后春阳煦煦,原野积雪未退,坡上野杏已争相绽放,鲜妍明媚,独自开的美好。
友人一拉缰绳,〝阿随,替我折些花来可好?〞
朗笑策马,驰至坡上,特意挑选了含苞最丰的枝桠,见友人伸手要接,忍不住缩腕一翻,将花枝直递至坐于车内的妇人前。
妇人掩唇轻笑,大方收下,〝这人也不一次讲清楚数量,还缺了一枝,能麻烦你再跑一趟吗?〞
〝好。〞转身往回,听见身后妇人轻声朝友人问道,〝我猜,姊姊喜欢白色的,妹妹喜欢粉色的?〞
回头便看见友人拂拂长须,有些心虚道,〝应该是吧。〞
〝还应该呢,〞妇人哼了哼,〝亏你当人家舅舅。〞
〝欸欸,那种事,那个男人会去注意啊。〞友人喃喃喊屈。
〝我知道我娘最喜绛红色。〞插嘴添乱,在友人目光杀来同时,他已一溜烟逃的老远。
原来有娇客自远方来,摘花去。
抵达新城时,已是黄昏,寒风渐起,眼熟的小巷门前,友人停下马车。
一道细微铃音飘入耳际,讶然望去,枝上彩带金铃随风颤动,半月过去,未曾让人取下,巧合的让人惊叹。
下马静立在侧,看着友人唤门不久,伴随喜悦惊呼,门扇匆匆咿呀推开。
斜阳浅照,夕映嫣红,门内,少女娉娉袅袅,眉目清秀如画,三年光阴,只有一双含笑圆眼似曾相识,不再是记忆中软糯童稚的小姑娘。
亲人相聚,她搂着友人衣袖,笑得极为开心,单纯欢欣的情绪,让旁人不禁跟着扬起嘴角。
自她身后,一素衣女子走来,长身玉立,双目明澈,比之从前,更多了分凛肃之气,甫跨出门槛,瞥见站在墙边的他,眉间随之皱起,不着痕迹站至妹妹身侧,挡住他的目光。
不知为何,莫名想笑。
妇人自车中取出杏枝,堆到少女怀中,语气亲热而熟稔,〝今年花开的早,拿去插在妳们俩房里吧,只是瓶子不知道收到那儿了,还得再找找。〞
经摘花一举,才知晓友人当时伤势,并不如本人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虽未伤至要处,凶刀锈斑脏污,当晚便并发了炎症,伤势很快恶化,小医士所说的人差点就没了,绝非夸效之词。
眼见人已陷入昏迷不醒,妇人只能托求军中弟兄,连日快马,将两姊妹自千里之外带至北境,生恐来不及见到亲人最后一面。
后来是先行赶来的大甥女,凭藉精确的配方用剂,以及自家乡带来的珍贵药草,将友人在一息尚存边际,救了回来。
大病初愈,仍需仔细照护调养,然而家眷非紧急重事,不得入营,三人被妇人挽留,暂居至新城里一处空宅安养。直到东城出事,友人单身前往,让两姊妹留在城中等候。
〝好漂亮,〞少女捧花轻喃,〝谢谢红姨。〞
〝不谢,是那位哥哥摘的呢。〞
顺着妇女指来,少女终于回首望来,或许是见到家人太欢喜的缘故,金红霞辉下,那双大眼里盛满水意。
见她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心中感叹,才要自报名字,她却是一手持花,一手贴至腰侧,垂下眼,朝他盈盈一福,〝好久不见,随大哥安好。〞
***
仲夏,月夜,将近亥时,新城一处宅邸,依旧灯火通明,宾客迟迟未散。
大婚之日,未见新妇,新郎倌已先被弟兄长官们灌得面红耳赤,连绵不绝的攻势,连帮忙挡酒的他亦快要招架不住,总算撑到吉时,在旁人的搀扶与祝贺声中,医士大人满脸春风,摇摇晃晃被送进了洞房。
而馀下在座的将士们,吃喝笑闹,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厅上太过闷热,他抿口浓茶,离席往外头走去。
夜风徐送,吹去周身燥热汗意,步履有些踉跄,只管往阴暗处走,待到回神,人已身在园中一处僻静角落。
廊外,月色一地,庭中老树葱茏,细花有如碎雪开满整个枝头。
自友人决定定居北境,迁移家业丶购置新宅丶求婚娶妻,行动之速,一反平时的徐缓步调。萍水相逢的两人,不到半年的相处,在今夜拜堂成亲,誓言相首偕老,做一世恩爱夫妻。
〝不早点娶回来,被抢走了,我要怎麽办啊?〞年届不惑的友人,曾经一本正经的对他说,惹得身旁的人笑着直掐他。
私底下只有两人时,友人又语重心长道,〝你以后有对象了,也别拖拖拉拉的,变数什麽时候会发生,谁也不知道。〞
坐至廊阶上,曲膝侧头,半倚着廊柱,忙了一日,在浓烈花香中,倦意渐深。
细细爪落刮过木廊地面,背被顶了顶,一颗大头强硬躜入他手臂下,他揉揉花斑狗,〝怎麽跑来了?〞
大狗无法人言,只是四足趴下,将下巴枕到他腿上,尾巴左右摇了摇。
拍拍它的头,〝真爱撒娇。〞
一人一犬,望着昏暗的林子发呆,草丛夏虫鸣唱,远处人声隐隐,不知多久,直到额上敷来一抹微凉,倏地睁眼,望入一双秀气柔软的眸中,才发觉自己睡着了。
她就站在他身旁,弯着腰,朝他额头敷着什麽,两人视线相交,那双大眼眨了眨,因他的突然醒来显露些许慌张。
他直身坐正,她匆匆往后退了一步,粉色衣袖轻拂过鼻尖,额上湿帕滑落颈间。
手旁近处,一盏小灯晕黄,在她脸上投下昏暗的影子,宽松外袍罩在纤瘦的身子上,露出里头牙白内衫,长辫垂腰,几缕发丝松脱,散落在颊侧。
腿上颇沉,低头,看见压在自己左腿上的大狗,半条舌头搭拉在嘴外,睡到天翻地覆,连主人来了都无所觉。
〝小花…〞少女窘然唤道,蹲下身想摇醒自家犬儿,他朝她比出噤声的手势,在她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以指夹住大狗垂在外头的长舌,轻轻往外一拉。
大狗咂咂嘴,卷回舌头,前爪拨拨鼻子,继续埋头大睡,没半会儿,粉红长舌又滚落出来。
重复方才的举动,这次,当大狗想收回自己的舌头时,他手指微压,不让它抽回去。
它方才张开眼,完全清醒过来,蹬着脚想要站起,只是舌头还让人捏在手里,半张着嘴,只能可怜巴巴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麽的傻样。
少女摀唇,眼角笑眯成一线,他才放开大狗,见它委屈的就要朝小主人身上扑,他揪住它颈后,〝坐下。〞
一开口,声音粗嘎低哑,喉咙乾涩的发痒,也不知睡了多久,抬头看向夜空,月行至中,恐怕已是子夜,抹把脸,站起身。
〝很晚了,大家还没离开吗?〞拾起地上小灯,欲递予前方少女,〝妳先回房里,我去前面看看。〞
她却摇摇头,〝都走了,也都收拾好了,姊姊去拿解酒汤,待会儿就来。〞
〝那我更想走了啊。〞笑着,却是停在原地,将灯盏搁至栏杆上,背靠着柱,〝这麽晚了还不睡,会长不高。〞
〝睡不着。〞她道,垂首不理会他的玩笑。
〝等等。〞步下廊阶,走至园中老树下,觅了处低垂枝桠,掌心拂过,盛放花朵纷落。
掬一捧花,盘腿坐至廊上,放在双掌间搓揉出晶透汁液,摊开手心,盈盈幽香飘散,〝宁馨花,能安神养心,妳抹些试试。〞
她自他掌心沾了些许,擦在额际,〝好香。〞
〝北境特产,〞咧开嘴,〝尤其专治小儿夜啼不睡,很有效。〞
她沉默半晌,末了瞅他一眼,〝随大哥和舅舅一样,老是喜欢说些很难笑的话。〞
哑声失笑,〝我自认还没沐兄严重。〞
两人一犬,并坐在檐廊下,月色如水,倾泄满庭,他卷起袖口,将掌心剩馀花液抹至臂上,她两手轻握成拳,搁在膝头上,坐姿端正拘谨,大狗夹趴在两人中间,一会儿左看看丶一会儿右看看,频频哈哈吐气,完全静不下来。
她按按它大张的嘴巴,〝小花,好吵。〞
揉揉大狗,〝最近太热了,明天我有空,带你们去冬湖玩如何?〞
她睁大眼,〝这里也有湖?〞
〝嗯,在旧城一带,虽然没希湖广,不过勉强也算是湖吧,要去吗?〞
〝不去。〞冰冷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一碗黑呼呼的药汁凑到鼻前,〝解酒的。〞
〝多谢。〞接过碗,才喝一口,随即眼一抽,其中苦涩,奥妙无穷。
女子收起端盘,低声对妹妹道,〝外边太危险了,别去。〞
饮尽碗中苦物,跟着站起身,见少女静静低下头,露出脑顶的发漩儿,〝我会护着她的安全,妳若愿意,也一道来如何?〞
女子正欲开口,随同他的目光,落至少女身上,而后,薄唇抿了抿,看向他。
***
冬湖,并非独指一个湖泊。
旭日蓝天,绿野无垠,起伏平缓的草丘上,散布数十大小不一的水塘,广及数十里,小者不过方亩,最大者可容纳下一座小村。
百年之前,鬼方未兴,长墙以北,仍是族人天下时,这一带极为热闹。古老的旧城并无高耸厚重的城墙,亦没有武装的士兵会盘查来往进出的人们。天热时,孩童成群结伴,骑着小马溜出城,挑了处池子戏水,即使疯玩一日,无人会担心。冬日时,池面冰冻如岩,期待一年的饕客,会选在池鱼最为肥美的霜月,于未下雪的夜晚,携着矮凳,持着风灯,在湖上凿洞垂钓,静待鱼儿上钩。
百年过去,因地势开阔难守,旧城封闭,居民搬迁,除了几家牧民,以及池北两处哨所每季换值的士兵,已少有人再来此地。
白日,马车悠悠爬上路坡,最后在石头砌成的台阶前停下,白灰泥缝间,杂草野花丛生,屋脚下斜摆着两个箩筐,里头晒着扁鱼和萝卜。
花斑狗当先跳下车,兴奋地朝车里的小主人摇尾催促着,哨所前门洞开,突然窜出一只大黄狗,朝小花威吓地露出白牙。
〝小花!〞车内少女惊叫。
〝没事,大黄,坐下。〞踏下驾座,安抚着黄狗,看着体型大上对方不只一点的花斑狗缩起尾,委屈的躲到他身后,他退开一步,让它自个去面对,一手拎起食盒,一手伸向车内人。
小手搭至掌心,扶着他跨出车缘,车阶距离太远,看她犹豫该如何落步,乾脆举起了直接抱下地,后方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理会他递来的手,径自俐落下了车。
见到更多生人,大黄持续发出低鸣,门内,一青袍老翁温吞走出,步下石阶,才拍拍大黄颈后,〝无事,无事,就要当娘了,镇定些。〞
〝师父。〞迎上前去,抱拳一揖,日光下,老者双目精神明亮,笑容慈蔼,一如以往,从不在意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种种任性之举。
老者朝门里摆摆手,温和道,〝外头日大,都先进来吧,快正午了,人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才说完,身后便传来马蹄声响,〝贺兰随!〞
马上青年勒马急停,翻身下地,大步走来,一手搭上他肩头,本就上翘的眼尾勾若桃花,〝今天一条鱼都没钓到,我就想会不会是你这霉星来了。〞
他挑眉,光天化日,这麽痛快坦承自己在巡察的时间里浑水摸鱼可好。
这人却只顾着往他肩后瞄一眼,然后凑到他耳旁,压声道,〝兄弟,我今天才知道你胃口这麽重,大的是挺不错,至于小的,我佩服你,还真下得了手啊。〞
手臂一按,将他制在掖下,怒笑,〝胡说些什麽。〞
两人打闹间,女子自他手中取过食盒,以着只有三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冰冷对他们道,〝下流。〞 说完,带着少女,随在长辈后头,步入屋内。彷佛能看见自己的评价,在女子眼中已经碎到连渣都不是,使之恶化的青年犹自猥琐的诡笑,踢了他一脚,〝那是沐兄的家人,别乱开玩笑。〞
两人牵马入棚,又听他唯恐天下不乱道,〝都带来见师父了,真对人家没意思?〞
擦着马背,对他的臆度感到好笑,〝还只是小姑娘,别在那里瞎猜。〞
说完,才发觉其中不妥,青年却已抓住语病,笑个不停,〝乖乖啊,真这麽重口?几岁?我猜猜,十二有吗,天哪,我头好晕。〞
其实是十四,她最近生辰刚过,挥巾砸去,〝有病吃药去。〞
青年抬手接过,爪子又搭了上来,边笑,边扶着腰,〝听说沐先生很宝贝他这两个甥女,依刚才所见,妻姊似乎也不好惹啊,你这条路,不好走啊,哈哈哈哈。〞
头被吵的发痛,嘴角却莫名的微扬,〝闭嘴。〞
午后,晴日朗朗,碧茵草地上,数匹马儿悠闲地觅食漫步,湖畔树荫下,席垫铺地,白发长者与年轻女子对坐几前,举棋对弈。前者神态从容,不时的微笑可看出其内心欢喜,后者凝眉肃目,即使白子已明显落于劣势,依然落子飞快,丝毫不显退意。
环胸靠于树旁观战的青年,自一开始的意兴阑珊,到双目发亮,指尖频频发痒,一局终了,女子抬首望向已经走远的两人,欲收拾跟上,青年忙按住棋盅,〝慢,慢,换我呗。〞
女子原本不欲理会,却听慈蔼的长者抚须笑道,〝若姑娘不嫌麻烦,不妨答应与这小子一弈,耗不了多少时间的。〞
〝师父别太早下定论啊,〞青年嘿嘿两声,在棋盘四隅放定势子后,抬手,〝文姑娘,请。〞
***
岸边草地,一大一小两双鞋靴,整齐并排在一处。
赤足站在深及小腿的池中,他朝站在石上的少女伸出手,〝来。〞
炎日下走上一段路,少女脸蛋有些红通,她回头望向来处,清风习习,树下三人似乎仍沉于方圆之间。
其姊擅弈,棋路轻迅锐利,求胜心盛,虽同属快思疾索之流,但绝非青年那类险攻滥弃邪风,看青年表情难得专注,师父亦乐呵呵的模样,足见战力不俗。
她摇摇头,坐至石上,自行慢慢踩入水中。
水色清澈,池底覆满柔软黑泥,才站起,白皙的足趾便往下陷入泥中,她轻呀一声,慌忙握住他的手。
身后大狗早已玩得不亦乐乎,泼啦滚至全身黑泥,见两人下水,举着黑乎乎的爪子便要扑来,少女刚站稳,看见了,又急得往他身后躲。
他赶紧举起她,往前跨出一大步,避开了爪印,却没躲过大狗扑腾池面溅出的水花,背后几乎全湿透。
〝小花!〞两人同声发出警告,大狗哈哈吐着舌,歪歪头,看着他们,快乐吠了声,〝汪!〞
她让他将她放下,涉着水,走到大狗面前,揪住它两边耳朵,〝不乖,不可以。〞
软绵的声音,那里有半点威吓力,大狗却真的乖巧坐至在水中,满脸惭愧。
撇过头,差点笑出声,脱掉半湿的上衣铺至岸上有日光的地方,返身走回她身旁,小主人还在喃喃训道,〝把人家衣服都弄湿了,着凉了怎麽办,以后不可以这样。〞
〝嗷呜…〞
〝噗嗤。〞终于没能忍住,少女抬头看来,他俯身揉揉大狗,眼角笑出湿意,〝小花是好孩子,知错能改是好儿郎,去玩吧。〞
大狗竟也真听得懂他的话,哈哈从水中站起,撒娇的拱拱少女手心后,便一溜烟跑往远处的水塘了。
〝小花很聪明。〞说完半晌,却没听见她回应,低头看着才及胸口高的少女,她垂着首,捂着脸。
〝怎麽了?〞以为是那边受了伤,走至她正前,弯下腰,拉开她的手。
只见她脸颊潮红一片,异常的让人心慌,〝那里不舒服?〞
她只是默默看着他,咬住唇,不说话。
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怕她是中了暑热。
〝衣服…〞声音细若游丝。
〝嗯?〞
〝别乱脱。〞
愣住,然后,低笑出声。
她瞪向他,眼中有隐隐水意。
揉揉她头顶,弄乱了几丝细发,〝好。〞
四年前,光着臂膀,在灶房翻锅弄铲,小女孩乖巧坐在身后,以为他眼中的世界,皆是金灿的黄。
四年后,赤着上身,牵她涉水渡池,她咬着唇,满脸嫣红,轻声提醒他男女有别。
却仍是将手放至他掌心中,不问目的地,随着他,走向湖滨深处。
随着周旁地势逐渐陡峭,泥中开始能见沙砾参杂,岸边林木渐稀,绕过转角,头顶再无绿荫遮蔽,日光倾落,她仰首看他,鼻尖冒出小小汗珠,他将她系在颈后的宽檐帽扶正戴好,指向前方,〝快到了。〞
不远处,三面山壁高耸直起,青碧湖水轻拍,蓝空下,银白沙滩宛如一弯新月,静静沉睡在岩坳的怀抱中。白沙底处,靠着山壁处,几丛小树自沙中长出,随风摇摆,鲜翠欲滴。
两人光着脚丫,踏至滩上,印出湿答的脚印,夏阳将沙子晒得发烫,才走没几步,见她踮起足跟,有些却步,拉着她的手,跑向山下阴影处。
奔跑间,一连串轻响自脚底下发出,琮琮琤琤,她讶然回首望去,想找寻声音源头,他却嫌她步子太小,乾脆弯下腰,手臂穿过她膝下,直接将人抱起。
她吓了一跳,手心忙抵住他胸口,微微推出了距离,他收紧手臂,佯装没察觉她的慌张。
往前踏出一步,奇异的声响再次自沙里传出,〝传说,万年前,天女来湖边游玩,将玉鼓遗忘在此处,很多年以后,玉鼓虽然已经化成细沙,依然能够发出鸣响。〞
她蓦地蜷起手指,〝这里是鸣沙山?〞
鸣沙山是北方一处地名,数百年前,族人战马踏行万里,欲并吞北方草原其他弱小氏族力量,以备南进,却未料在西漠一带,碰上宁战不降的部族。
不过是个不到千人的小部落,花了百日仍无法收做己用,族王失去耐心,直接下令屠村,
到了当日,天未明,营中战士尚有大半还在睡梦中,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漫天黄沙遮星蔽月。
整整两日的风暴,将人马全部掩覆在黄沙之下,原本筑居于绿洲湖畔的小村,亦消失在茫茫北漠间。
只在原地出现一片平缓沙丘,沙动则鸣,据说声如丝竹,或若钟謦,在风起的日子,更能隐隐听见战鼓之音。
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畏惧,心中滑过一丝异样,〝不是,鸣沙山在很远的地方,沙响也和这里的不同。〞
她点头,两手微微松开,〝随大哥有去过?〞
〝没有,只是听人说过。〞看着她澄净的目光,没说出口的,曾经距离最近的一次,金丘十里外,他正伏于马背,追击四散溃逃的敌军,弯弓搭箭,诛杀不愿受降的异族人。
慢步来到山壁凹处,将她放落沙地,她好奇地在白沙上来回走动,随着叮咚轻响,她有些乐呵呵的,尝试着变化步伐,想找出更多不一样的声音。
玩得正兴起,抬头看见他只是站在原处望着她,她舞步戞然止住,脸上爬上害羞的红。
他席地而坐,握起一把细沙,〝噗肯,对吗?〞
她眨了眨眼,他指向湖面,〝拜洋。〞
指着山壁,〝伊壑忽。〞
她跪坐至他身旁,〝伊壑忽是指高山,这里应该要说伊壑鲁。〞
他看着她,〝澜儿,凯里哈坦伊恩?凯里昂昂拜洋?〞
她眯弯了眼,露出开心的笑,〝嗯,今天我很开心,我很喜欢这里。〞
※鸣沙山考自敦煌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