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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女荣华_分节阅读_954
- 宋宜笑想到这儿,倒有点高兴,虽然好几年没注意过谢嘉绮了,不过无论是从当年一面之缘的印象,还是谢嘉绮的胞姐谢依人来推测,这女孩儿应该错不了。
论家世,跟陆冠云也算是门当户对。
对于这个弟媳人选,宋宜笑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聂皇后道:“这谢家小姐人缘特别好,差不多是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喜欢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近来比较喜欢粘着四嫂的弟弟。”
顿了顿,“蜀王自幼与她相识,当年为了她给庶人陆承璀编的一只蚱蜢,还动过手。知道此事后,似乎有些不悦。”
宋宜笑不禁蹙起眉,暗道:这倒有些麻烦了!
蜀王在端化二年年末被送去帝陵,到肃泰三年的春天才返回帝都。
据说他在帝陵那些日子,肃泰帝专门请了名师去给他讲学,所以还朝之后,原本的娇纵浮躁之气,去了很多。
肃泰帝经过考虑,把他安排进了吏部,在简虚白的手底下做事。
这一做就是两年,在今年年初,蜀王又被调到工部,现在的官职是工部侍郎。
官职虽然不高,手里权力也不大,但肃泰帝对这个弟弟的打磨与栽培之意,却是非常明显的。
圣眷在身的皇子,又是显嘉帝名下目前唯一在朝的皇子,即使燕国公府如今可以说是权倾朝野,要帮陆冠云跟他抢人,却也需要好生谋划一番了。
聂皇后觉得自己可以帮忙:“四嫂这回出宫之后,不妨问一问你弟弟的意思,假如他跟谢家小姐彼此有意,我去跟陛下说,让陛下劝蜀王打消了这心思也就罢了。毕竟不是我不帮蜀王,然而蜀王三番两次对那位谢家小姐示好,然而谢家小姐却老是主动找四嫂的弟弟,可见对蜀王没有什么心思,姻缘这种事情,勉强了也没什么意思。”
皇后跟肃泰帝当年差点被拆散,尽管现在又是妃嫔又是大公主的,然而她到底是不希望看到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
“这事儿您听我的,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但宋宜笑却摇头,“蜀王虽然是御弟,可是莫忘记,他现在跟陛下可不是一个爹——您跟陛下出面的话,说不得要被议论亏待先帝之子了!”
尽管世人都知道,肃泰帝是显嘉帝的亲生骨肉,还是唯一的嫡子,但名份搁那,很难不生出这样的谣言。
肃泰帝倒是不怕这种议论的,问题是聂皇后的名声已经是在一路走低了,这会自然禁不得折腾。
宋宜笑哪能让她再趟这混水?
怕她好心执意要管,又说,“何况您也说了,是谢家小姐缠着冠云,而不是冠云跟谢家小姐如胶似漆……谢家小姐虽然好,冠云是否跟她投缘也还未必,还是等我回去问清楚了的好!”
聂皇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遂颔首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四嫂别跟我见外!”
宋宜笑答应下来,又陪她说了会话,这才告退。
回到燕国公府后,略略休憩,换了身衣裳,便命人去衡山王府请陆冠云过来。
第六百三十二章 风波起
陆冠云闻讯赶到燕国公府,听姐姐说完经过,不禁笑了起来:“姐姐何必担心?蜀王殿下早先虽然颇为娇纵任性,但自从帝陵归来后,却谨言慎行了不少。 他最近虽然找过嘉绮几回,然而也只是寻常来往,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地方,更没有私下找过我,更不要讲给我找麻烦了。可见这位殿下是真的懂事了。如此即使他跟我都有意与谢家结亲,料想也不会为此端皇子架子!”宋宜笑明白弟弟的意思,不只肃泰帝跟聂皇后需要注意舆论,别落下欺负显嘉帝之子的名声,蜀王对帝后的忌惮其实也不小,毕竟帝后落下亏待先帝之子的议论,顶多就是被人背后说句不厚道。蜀王要是叫帝后记恨上了,可是会影响前程乃至于性命的。是以陆冠云因为姐姐跟聂皇后的私交,在这场竞争里其实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除非谢嘉绮转了心意去喜欢蜀王了。宋宜笑听罢失笑道:“几年没跟你说这些事情,你如今倒已经说得一套又一套的了?”“谁不知道姐姐兰心蕙质,作为您的亲弟弟,我太笨了也丢您脸不是?”陆冠云笑嘻嘻的说道,“再说,我聪慧点,将来才能考个好功名,也给姐姐脸上增光添彩啊!”“那我可要看着的!”宋宜笑对他的上进非常满意,由于两人的生母韦梦盈去得早,陆冠云没能像韦梦盈设想的那样成为衡山王世子,他的异母嫡兄陆冠伦又出继早逝的叔父昭德侯,是现在的昭德伯。这种情况下,肃泰帝即使对燕国公府跟衡山王府都非常倚重,也断不可能再给陆冠云爵位了。是以陆冠云的前途只能靠自己挣,宋宜笑自然希望弟弟能够金榜题名,谋取一段锦绣前程。此刻问了几句弟弟近来的饮食起句,以及功课情况,听陆冠云说一切都好,只是对于现在这位老师的才学不是很满意,打算过两日跟衡山王提出换一位西席,不由想到他曾经的老师贺楼独寒,不免暗叹:陆冠云虽然在贺楼独寒门下不几年,彼时年纪还小,但状元的水准,又哪儿是寻常西席能比的?只可惜那位曾经引无数高门竞争的状元郎,早已无人提起了。宋宜笑不想说到这段不愉快的过往,遂把话题又转回了谢嘉绮身上:“听你一口一个‘嘉绮’的,这事儿衡山王爷晓得了么?若是已经决定,该早点把名份定下来才是!如此既免得蜀王殿下不甘心,也仔细坏了人家女孩儿名声!”“我跟她说,我要金榜题名后再提亲呢!”陆冠云也不害羞,笑道,“毕竟姐姐也知道,我现在说是王爷之子,然而上头兄嫂好几位,侧母妃近年又给父王生了一儿一女,将来分家,轮到我头上有多少东西?谢家是开国时候传下来的高门了,这会去提亲,他们即使嘴上不说,心里怕也要轻看我几分的。横竖我们现在也没到非成亲不可的年纪,还不如抓紧时间多读读书,等有了功名在身,嘉绮她在谢家有面子,岂不是皆大欢喜?”“聘礼你放心!”在宋宜笑的心目中,这个弟弟一直都还小,乍听他说这样的人情世故,有些意外之余,也很是感慨,道,“我这儿有些早年娘给的东西,是怕你跟茁儿年纪还小,是以一直没跟你们说过,专门等你们长大了再给你们的。”陆冠云现在却不好骗了,立刻道:“韦家的门楣放那儿,能有多少东西给母妃?别是姐姐自己的体己,借着母妃的名义要给我们吧?我可不要!”“你真是傻了。”宋宜笑面不改色的白了他一眼,道,“娘好歹做了那么些年王妃,手里还能不攒点东西?你也太小看娘为我们做的打算了!”陆冠云闻言还是不大相信,委婉表示他觉得韦梦盈当时去得那么突然,估计来不及给长女交代什么,更遑论是转移东西了。宋宜笑见状懒得解释,直接端起姐姐的架子训了他几句,叫人取了两张银票来:“夏侧妃虽然是个贤惠人,然而究竟年轻,又才生下一儿一女,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来不及,想来你那儿缺点什么,也不好常去打扰她。往后有什么想要的,不方便来姐姐这儿说,就打发人自己去买吧!”那位夏侧妃才进衡山王府时,对陆冠云非常的谨慎小心。这两年许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自觉地位稳固了,对陆冠云虽然谈不上弃若敝履,也有点倦怠的意思——她虽然不是正妃,但侧妃总也比侍妾高了一层。这么点疏忽,也没到亏待苛刻的地步,不过是不如以前殷勤罢了。宋宜笑纵然从衡山王府的大少奶奶孔氏那儿听了消息,也不好去找她说话,也只能私下补贴弟弟了。打发走陆冠云之后,宋宜笑并没有对蜀王完全放心,仍旧遣人暗中注意此事。这一注意,就从肃泰六年的初春,注意到了肃泰八年的秋天——陆冠云秋闱得中,衡山王为此欣喜不已,特意遣人到燕国公府,商议为其向谢家下聘。宋宜笑闻讯颇为意外:“云儿早先不是说,要金榜题名才提这事儿吗?”“七公子的本意,只是不想被谢家小觑。”来人笑道,“然而七公子现在这年纪就中举了,将来还用说吗?王爷亲自出马试探,莱国公已经露了口风,对咱们七公子很是满意呢!王爷觉得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等下去了,早点把谢家小姐娶过门,也能让七公子安心读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陆冠云成亲之后,因为衡山王尚在,夫妇两个仍居衡山王府,宋宜笑见状,自然不好将“韦梦盈留给子女的东西”交给他,只暗暗的为弟弟自立门户之后划出一份丰厚的贺礼。这份贺礼其实来自于江南堂,不过到了她手里,给什么人自然是她说了算。陆冠云成亲之后,与谢嘉绮感情一直不错,又有衡山王这个亲爹疼着护着,自然没什么需要宋宜笑操心的。但同母异父的妹妹陆茁儿,却让宋宜笑感到非常的为难了。陆茁儿比陆冠云只小了两岁而已,陆冠云都成亲了,陆茁儿的婚事,自然也要提上议程。这女孩儿的父母兄姐容貌都不俗,当然长得也不差。作为宗室郡主,即使生母韦梦盈没给她留下多少私房,但有宋宜笑这个姐姐在,又有皇室郡主出阁的规矩,嫁妆也不必担心。按说不难嫁。问题是这女孩儿当年亲眼目睹生身之母遇刺受到的刺激,到现在都没多少恢复的迹象——基本不说话,对什么都没兴趣,然而让她做什么,她也会做。这种别样的温驯静默,宋宜笑不知道要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才能放心?何况这个情况如果没有改变的话,陆茁儿往后根本没法做个正常的主母——这要怎么办呢?聂皇后得知后,给她出主意:“不如给她晋为公主,往后开府独居,你给她拣两个利落忠心的人搁在左右,公婆长辈都管不着,总比嫁到人家家里来得放心?”“但陛下已经封了乐源跟平绍了,再要求晋茁儿为公主,实在有些过了。”宋宜笑摇头道,“还是等等吧,也许过两年就能好起来了呢?”她这两年进宫已经不跟聂皇后说后宫的事情了,因为说起来不过是戳皇后的痛处:继林氏所出皇子夭折后,肃泰六年,大公主的生身之母胡氏再次怀孕,于年底生下一子。这个皇子很健康,一直活了下来。有了生母出身卑微的皇长子之后,如瑶妃、宣妃这样的高位妃子可以说是长松口气:对她们的生育限制,总算解除了。迄今这两位妃子已经先后生下二子一女——才生了三皇子的瑶妃,到现在还在坐月子。而肃泰帝在未央宫过夜的时间最久,聂皇后却始终没有动静。今年年初的时候,皇后主动提议把挂了好几年的皇榜给撤掉了,这意味着她对寻医问药已经彻底死了心。前些日子,宫里传出消息,说有人劝说皇后趁三位皇子年纪还小,抱养一个,从小养着,跟亲生的也没多少差别了。但聂皇后最终没有采纳——现在内外都不知道皇后到底是还对自己生育存着指望,还是单纯的不想养别人跟自己丈夫的孩子?好在肃泰帝对皇后一如往昔,始终非常重视宠爱,是以即使皇后无子,妃嫔们也不敢小觑。但聂皇后这两年也没主动跟宋宜笑诉说过这方面的苦闷,可见她心里对此事其实是越发的在乎,在乎到连宋宜笑这样亲密的嫂子也不肯讲了。所以姑嫂两个这天随便聊了聊,也就散了。只是宋宜笑没想到的是,这番谈话却传了出去——传言里变成了她这个燕国夫人自恃丈夫功劳,主动进宫向聂皇后请求,将自己的妹妹信陵郡主陆茁儿册封为公主!一时间,朝野上下都充满了对燕国公府居功自傲、逼迫皇后的议论!这时候已经过了年,正是肃泰九年的正月里。这年有春闱,各地士子聚集帝都。帝都大街小巷的茶馆酒楼,时常有士子聚会,高谈阔论,寻觅知音,偶尔也会一较高下——这些人最爱指点江山褒贬人物,赶着这么个热度,关于燕国公简虚白是否居功自傲的争论,在整个帝都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有那么一小部分人认为,简虚白对肃泰帝有拥立之功,而且这些年来辅政用心,又协助肃泰帝灭掉了威胁中土已经数个朝代的狄历,可谓是劳苦功高。这样的功绩,别说燕国夫人是否真的要挟帝后给自己妹妹册封公主,即使真的这么做了,也是情有可原——信陵郡主异常静默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人家做姐姐的心疼妹妹情况特殊,怕她正常出阁会受欺负,想着给她弄个公主府,自己当家作主,也避免应付公婆妯娌,帝后都没说什么,底下人嚷什么嚷呢?不过这部分人,基本都是简虚白这派人的后辈子侄,比如说沈刘卫苏这几家应考的士子。天然属于简虚白这派,断没有说自己人坏话的道理。更多的士子,都坚持宋宜笑此举乃是燕国公府目无君上、嚣张跋扈的证据!在各种聚会里,他们用尽才华的攻讦着简虚白——其实这些人也未必每个都真心厌恶或者怀疑简虚白,主要还是因为这些人刚刚从各地的秋试里杀出重围,得到参加春闱的资格。没有经历过宦海沉浮洗练的大睿后备官员,此刻大抵满怀着雄心壮志,正是平生最挥斥方遒的时候,书生意气上头,凭什么朝堂大佬官场巨擘,统统不放在眼里!而简虚白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手握重权,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是科举出身,乃是军功入仕——士子们对他既是不服,也是羡慕嫉妒恨,原本就不可能很推崇,更遑论时下舆论也对准了燕国公府,哪能不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呢?再加上简虚白当年逼死晋国大长公主的事情,固然没有外传,但晋国大长公主发丧之后,燕国公府连吊唁都没有去——这事儿是很多人看在眼里,不可能保密的。这点被翻出来之后,士子们越发觉得简虚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极,这样的人如何配居朝堂高位?这不是带坏整个朝堂的风气,也让天下人都对朝廷的公信力产生质疑吗?类似的观点在帝都散播了一阵之后,许是见燕国公府没什么反应,肃泰帝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士子们对于燕国公府的攻讦越发激烈,甚至有人提议要联名上书朝堂,罢免简虚白目前的相位以及吏部尚书之职——当然这种纯属喝酒喝多了的决定,走到半路上醒了酒也就不了了之了。但虽然没有士子联名上书针对简虚白,这么一番动静,朝堂上下自然不会不知道。袁雪沛为此专门抽空走了一趟燕国公府:“目前的情况,你可有什么打算?”他跟简虚白自幼相识,彼此都十分了解,当然明白如果不是简虚白的故意纵容,这些士子怎么可能闹得起来?毕竟简虚白现在虽然没管着礼部,可是今科春闱的主考官,却是他的人——这些士子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对燕国公府有敌意,难道这份敌意还能大过他们自己的前途去?所以袁雪沛知道,简虚白是故意的。他只是不明白简虚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十年
“你道这事儿是我自己折腾的呢?”简虚白示意他尝尝纪粟亲自端上来的点心,这盘点心其实做得并不好,面团明显揉得不够开,即使蒸熟了,不必入口,就可以看到夹生面粉的痕迹,更不要讲做的人虽然尽力希望让它好看点,但最后还是显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了。但袁雪沛还是很爽快的拿起一块咬了口,了然道:“乐源做的?”这种路边摊都不能及格的手艺,居然能送到简虚白的面前,简虚白还一副推崇的样子,想来也不可能是下人做的。年事已高的城阳王妃就算疼外孙,身体缘故也不会下厨房了。何况六阀正统栽培出来的嫡女,哪个不是多才多艺,虽然外面没听说过城阳王妃擅长厨艺,然而年轻时候被视作名门淑女典范的城阳王妃,即使下厨,肯端出来的也不会是这样的成品。至于宋宜笑,她才过门那会赶走了厨房的人,可是亲自下厨了一段时间的。就算现在诸事缠身,好几年没亲自动手了,做个糕点也不至于难看到眼下的地步。如此可想而知,这盘糕点的制作者必是乐源郡主简清越。果然简虚白颔首道:“这孩子最近忽然想下厨,我想着她年纪还小,别被油烫着溅着,是以借口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糕点,结果她还真的开始学了起来了!”这种糕点是蒸出来的,蒸的话自然不需要简清越堂堂郡主亲自看着火,自有厨娘去办。而做的过程里不需要用到热油,大抵是和面之类,相比做菜要安全得多,也是简虚白疼女儿的一番苦心了。“要不怎么说女儿贴心呢?”袁雪沛有点艰难的咽下糕点,赶紧摸到手边的茶碗一口气喝下去,这糕点做得卖相不好不说,味道也太甜了——许是女孩儿自己爱吃甜的,做的时候就搁了不少糖——不过他神情倒是缓和了不少。外间已经是满城风雨,简虚白还有心情哄女儿,显然事情看似热闹,却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不过放心归放心,来龙去脉还是要问的,“士子来自各地,原本如同一盘散沙。要没人在背后煽动唆使,怎么可能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这到底是谁干的?该不会是陛下吧?”问到最后一句,袁雪沛虽然有些调侃的意思,但眼神却凝重了几分,显然对于肃泰帝不无怀疑。主要是因为去年年底,当年出征狄历时留在草原上负责赶尽杀绝的那支骑兵,再次给朝廷报了捷——跟捷报一块送抵帝都的是十几颗首级,乃是狄历最后一位在逃王子的一家及重要部属。这位王子的伏诛,意味着狄历最后一个重要人物也丧命于大睿的屠刀之下。即使还有极少数族人逃逸在外,然而经过朝堂上下的推测,如无意外,这部分人已经无力回天——从前赫起就与中土征战不休,经前魏、前雍到本朝,中间打过仗和过亲,屠戮过被屠戮过……战战和和了数个朝代的狄历,已经可以确认已被从这方天地之间覆灭!而大睿的四境,除了狄历之外,再无其他强大到可以威胁中土的异族。实际上那些小国因为国小民寡,一直都是抱大腿的角色。狄历强大时,他们就投靠狄历;中土崛起了,他们马上称臣纳贡——从大睿建立到现在,他们一直都以大睿的属国自居,根本没有出兵的理由。也没有出兵的必要——这些小国想要威胁到大睿,怎么也得几十年,至少三五代人之后,还得建立在大睿衰落的基础上。如肃泰帝所言,后人不争气的话,前人再给他争取一个花团锦簇的好环境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留着这些目前十分乖巧的小国,也免得后人过于无忧无虑,一个不当心就朝昏君上面发展。如此没了外患,君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朝堂上来。有太祖、惠宗以及先帝显嘉这几朝的例子,大家很难不担心,新一轮的朝堂之争,要开始了。借着狄历之战,巩固了地位的肃泰帝与简虚白,是否可以继续和平相处下去——很多人都不好看。今年已经是肃泰九年,也就是说,肃泰帝做皇帝,已经快十年了。曾经的稚嫩与生涩,都已在时光的流转与磨砺中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日渐隆重的威严,与越发高深莫测的上意。前朝老臣们私下里议论,肃泰帝是越来越有显嘉帝的模样了。甚至有莱国公那辈的老人,悄言他颇具睿太祖年轻时候的神韵。这些肖父肖祖的言论,无不流露出一个讯息,就是肃泰帝已经从早年的明君之资,形成了真正的明君风范。他的潜力,已经变成了实力。而一个有实力有抱负的皇帝,会容忍简虚白这样的权臣,继续盘桓朝堂,与自己分庭抗礼吗?问题是,以袁雪沛对肃泰帝的了解,这位皇帝即使当真想要过河拆桥,跟简虚白翻脸了,也未必会采取这么明显的方式。一来简虚白这十年当朝不是吃干饭的。如果说十年前的简虚白,还是个依靠长辈荫庇,才有机会站到高位的贵胄子弟的话;如今的燕国公,是真正根深蒂固,在朝在野都是一呼百应的权臣了。这十年里,成长的可不只有肃泰帝。肃泰帝现在还奈何不了简虚白——这就跟简虚白公然翻脸了,既达不到目的,还会打草惊蛇,精明的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二来到底他是简虚白拥立的,仅仅因为燕国夫人的“疑似骄横”之举,就要对付当国十年的臣子,岂能不寒了天下官员的心?要知道天下官员的心,早在显嘉跟端化两朝时,已经被冷了又冷——如果肃泰帝也步上父兄的后尘的话,从今往后,还有多少人肯全心全意的为这个皇室尽忠?一个失去天下官员忠诚的皇室,又能存在多久呢?这些道理,肃泰帝不可能不明白。“去岁外患初平,此刻就有士子闹事,还真是凑巧。”袁雪沛所以挑眉说道,“这十年来你把持朝政,虽然得罪得人不少,然而有这胆子有这能力,借春闱之际,这样诋毁你名声的……我却真是想不出来了。”“这事儿要胆子不假,但需要多少能力?”简虚白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拈起一块女儿亲手做的糕点,面不改色的咽下,这才道,“目前外面倒是闹得激烈,然而你也知道,只要我愿意,一句吩咐,随时可以平息!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尚未入仕的新丁,不知天高地厚罢了!”袁雪沛看着他:“新丁归新丁,不提那些背后有父兄早已在朝、有人指点的士子,即使是寒门出身,没人提醒宦海凶险的人,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煽动到眼下这样规模的。你可不要阴沟里翻了船!”“顾韶已去,顾家后继无人,就那点儿底子,难为我还怕了他们不成?”简虚白轻描淡写一句,让袁雪沛不禁怔住:“顾家?你是说洪州顾?!这回的事情是他们做的?为什么?”要说顾韶满怀雄心的起复,结果执政才几年就黯然退场,确实十分郁闷。但他的落败,主要是因为端化实在不争气,以及苏家安插的贺楼独寒委实致命——坦白点讲,也是一种技不如人。混朝堂,尤其混到顾韶这个级别,荣华与风险成正比,相比冀国公跟简平愉这两位,顾韶已经属于“好结局”了。总而言之,顾韶的悲剧,跟燕国公府的关系可不是很深刻的。即使顾家人想给他报仇,怎么会找上燕国公府呢?何况没了顾韶的庇护之后,洪州顾氏居然还要主动招惹正当权的简虚白,怎么想都觉得他们是不是脑子进了水?“连你都觉得,这回的事情说不准有陛下的推手在里头,何况其他人?”简虚白似笑非笑道,“去年年末狄历确认覆灭,没了外患,陛下又正年轻,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底下人不管是看中了我这个位子,还是真心想要为陛下分忧,又或者是打顾家手里那点产业的主意……弄出这么场事情来,也不奇怪。”“反正即使失败了,最倒霉的也就是这批被利用的士子罢了。”“有他们作为缓冲,幕后之人也罢,顾家也好,总有可斡旋的余地。”“新科进士说珍贵,确实珍贵,十年寒窗,学得好的也不过是堪堪参加童生试,一路考到春闱这儿,即使天资卓越,也是不容易的;说不珍贵,也真的就那么回事:反正每三年都会举行一回,偶尔还会加恩科。对于偌大天下来说,多一批进士少一批进士,都是波澜不惊。”简虚白目光闪动,轻笑道,“棋子罢了……现在我们也有资格说这话了。”“你这个年纪,这样的地位,也确实要招人嫉妒。”袁雪沛没有笑,摩挲着茶碗,仔细思索道,“最主要的是,你当初就跟世家门阀混到了一起,又非科举出身,在庶族官员眼里,乃是彻头彻尾的外人。要不然,即使这次煽动士子的背后,有顾家人的手笔,洪州顾氏在本朝的声望地位,可以说是顾韶一个人撑起来的。顾韶现在去了都有几年了,顾家人怎么可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是因为那些士子天然就对简虚白存着敌意的缘故。所以只需稍作撩拨,那份潜藏的敌意,就会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连你都坐不住找上门来了,估计陛下也忍得差不多了。”简虚白只是笑,“你看着吧,这事儿根本用不着我操心,陛下必有主张。”顿了顿,“我之所以静观其变,其实就是等陛下的主张。”他一这么说,袁雪沛就知道,简虚白必定私下与肃泰帝商议过此事,君臣约定好了交给肃泰帝处理了。袁雪沛捏着眉心,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肃泰帝现在根本没能力铲除燕国公府,会出面辟谣,禁止士子再揪着简虚白不放,也不奇怪。怕就怕,肃泰帝心里是赞成这些士子的说辞的,那么将来有了机会,这位皇帝估计会把今日的这些账全部算上!不过这个道理,想必简虚白也知道。所以他没必要多嘴,只须帮着简虚白留意,免得着了皇室暗手就是。只是袁雪沛没想到的是,肃泰帝的主张会是这样别致——他没有直接对士子们的举动发表意见,只是在开衙之后,召了今科的主考觐见,亲自拟了题目。二月初九,这一年春闱开始,士子们披星入场,拆卷于案,看清题目之后,都是微怔。继而,有些人会过意来之后,于初春清晨的料峭里,竟不由自主的汗流浃背。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万国来朝
科举从前雍出现,迄今已有百年。中间题目以及侧重方向,自然有所变迁。但归根到底,还是绕不开四书五经这些公认的贤哲之作的。凭心而论,这回肃泰帝亲拟的题目其实不算难,至少它一点都不生僻。甚至可以说普通得只要是读书人,基本没有没读过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两个月以来,诸士子可着劲儿攻讦燕国公府矜功自满,跋扈骄横,如今陛下却以上古贤人劝谏其时诸侯的这番话来作为今科考题。”监考官环视场中,毫不意外的看到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甚至还有人承受不住,当场昏厥过去,却毫无怜悯之色,只微微冷笑,心知,“这些士子完了!”即使肃泰帝与燕国公府不会继续追究他们之前做的事情,但肃泰帝亲拟的这个题目,已经注定这些人的前途渺茫:因为这几句话是古时贤人劝说诸侯善待臣下的,从肃泰帝这个皇帝主动用来,既是反省己身,更是严于律己的具体体现。肃泰帝等若借这次的春闱表态:他在要求臣下为他尽忠之前,会自己审查自己,是否做到了将臣下当成手足一样爱护信任?可想而知,这一科的考题传出之后,天下人,尤其是整个士大夫阶层,会何等感动于能够遇见如此体恤谦逊的君王!到那时候,此番攻讦燕国公府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们会被视作叛徒——因为即使简虚白不是科举出身,与金榜题名才入仕的官员们有着天然的隔阂,但他们终究是有共同点的:他们都是臣子。是“臣”这个阶层。是这个阶层的,没人想遇见一个自私自利,一面把臣子们当猪狗使唤利用,一面要求臣子们对他忠心耿耿的皇帝。而那些攻讦燕国公府的士子们,在之前针对简虚白的议论里,却是一味强调所谓燕国公府的种种恶行与嚣张,绝口不提燕国公府这些年来立下的功劳——如果让这种人、这种舆论占了上风,以后做臣子的还怎么活?谁也不希望自己为国为君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为自己或家人的稍作疏忽,就跌落尘埃。所以接下来,不必肃泰帝与简虚白出手,有的是人会针对这些士子。他们已经注定是牺牲品。“陛下这一手真是……”袁雪沛在事后感慨,“相比之下,我之前想的,陛下会下旨呵斥,甚至剥夺这些人的功名,禁考终身,已经算是非常仁慈了。”肃泰帝对这些人不打不骂,却让这些人被永远排斥出整个士大夫的阶层——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会长久的受到影响,但重点其实不是这些人的下场,而是肃泰帝借着这件事情,在整个天下大大刷了一把“胸襟宽阔,谦逊体恤”的名声!往小了说,肃泰帝为自己的明君光环再次增光添彩;往大说,这是修复弥补大睿数十年来君臣罅隙的一大步。经由此事,陆氏的信用,必定可以挽回不少。当然对于袁雪沛来说,他最欣慰的是,“陛下既然这么做了,可见不会轻易再过河拆桥。往后只要阿虚你谨慎自守,与他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却是不难了。”——即使肃泰帝是做姿态,可姿态做到这样的份上,也不好轻易毁诺了。往后,除非简虚白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肃泰帝都不好怎么样他了。毕竟这位皇帝,现在是亲手给自己打上了“体恤臣下,常省己身”的标签。这个标签将给他带去巨大的利益,一旦撕毁,反噬的结果,亦将沉重无比——甚至连带整个陆氏皇族,都不会再得到天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的信任。那样的话,陆氏的下场可想而知!以袁雪沛对肃泰帝的了解,这位皇帝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的。可见皇帝是真心想与臣子们倾力合作,而不是效仿他的生身之父,信口雌黄,行鸟尽弓藏之举。“他比先帝出色。”肃泰帝亲拟考题的事情,简虚白早已知晓,这也是他面对众多攻讦不予理睬的缘故,但此刻在好友面前,也是微微颔首,神情复杂道,“他会成为百世流芳的帝王的。”“你也一样!”袁雪沛含笑向他举盏,“明君怎能没有贤臣辅佐?无论后人如何书写肃泰一朝,决计不可能绕开你。”简虚白莞尔,举起手中茶盏,与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肃泰九年的春闱,以数百士子为牺牲品的代价,消弭了大睿君臣之间最后的一份隔阂。从这年的春天开始,朝堂上下,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的情况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真心实意为这个皇朝、为天下人谋划。其实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在处置繁忙的政务之余,还要耗费心思去争斗。然而大睿一朝,过往几十年里的君臣互相算计,彻底磨灭了彼此的信任。权臣防着被皇帝卸磨杀驴;当皇帝的不是沉迷美色,就是担心臣子不听话了动摇皇权——顶层如此,底下人又怎么可能风平浪静?如果不是睿太祖的军功过于显赫,给皇朝建立了一个好基础,显嘉帝在治国上也确实有真才实学,保证了即使高层勾心斗角不断,底层黎庶依然可以安居乐业的话,大睿早就维持不住盛世的景象了。即使如此,这个看似巍峨的皇朝,其实也到了危险的边缘。所幸,经过十年合作,肃泰帝的不断弥补,简虚白的不断配合,这份分裂已久的信任,终于得到了修缮。即使彼此之间,未尝没有保留着一份防备。但至少他们已经可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如何延续且发展大睿的盛世太平上,而不是怎么限制对方、怎么避免被对方坑、怎么与对方争权……在互相猜忌了数十年后,这个皇朝的君臣,终于再次同心合力。原本就不算衰弱的国力,几乎是以日新月异的速度飞涨。尤其是简虚白当年提出的关于重视商贾的建议,在安定的环境下,大大推动了商贸的壮大。从繁荣的帝都,到偏僻的县镇,街道一日比一日繁华,人群一日比一日喧嚷。来自海上、塞外诸多异国他乡的面容,出现在这片古老深沉的土地上的次数与数量,也日渐增加。中土自古以来的特产,丝绸茶叶,粗陶细瓷,流水般销往天南海北,到他们从前从来不知道的地方,换回的是流水一样涌入中土的金银。仅仅三年时光,举国的利润已经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国库的库房甚至因为放不下,不得不令工部连夜赶工扩大屋舍,以避免才收上来的赋税无处安置。大睿的富饶与强大,随着每一片远去的风帆与商队,传扬到这个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鸿胪寺卿几乎每年都要向朝廷申请增加人手。因为慕名而来或归顺或进贡的国家数量过多,导致这个原本清闲的衙门,现在已经是从上到下、从年初到年底,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白发苍苍的史官用颤抖的手记载这段辉煌的岁月:“八荒独尊,万国来朝,有史以来,中土未有如此盛况。肃泰实乃千古一帝也!”然而正值壮年的皇帝,与同样年华正盛的宰相,都不曾沉迷于这样的成就里,尽管四方诸国都已在大睿的光辉下战战兢兢的叩首,不敢有丝毫违逆,但兵部的拨款与检验,却无时放松。“如今天下皆知中土之富之强,是以纷纷遣使来拜。”简虚白这样告诫那些得意忘形的同僚,“若无强兵悍将,坚盔利刃在手,他日彼等必只记我朝之富,而忘我朝之强,届时兵燹可期,亡国灭种亦可期!”宰相明言至此,肃泰帝亦是大加赞赏,底下人自是凛然醒悟,谨奉遵行。然而时间强大了皇朝,成长了稚嫩,却也将别离生与死。肃泰十五年春,苏太后偶染风寒,起初以为无事,最终却一病未起。即使朝廷为此取消了避暑,帝后专门前往铭仁宫侍奉汤药,苏太后仍旧于这一年的六月中旬薨逝清熙殿上。临终前,太后拉着聂皇后的手,费尽力气的指向榻前哭得不知所措的兴安侯陆冕。陆冕即玉山长公主与苏少歌的次子,满周之后,即被送至帝都,过继给长兴长公主,肃泰帝钦封兴安侯。由于长兴长公主与第一任驸马以和离结束,又在第二次出阁前猝死于宫城之中,终究没有踏入何家家门,苏太后对何家也不是很满意,所以索性让兴安侯随长兴长公主姓陆。陆冕的亲生外祖母蒋太妃这时候其实还在,但蒋太妃与苏太后年岁仿佛,若接手陆冕,也不知道还能抚养他几年?最重要的是,蒋太妃与肃泰帝感情一般,无法为陆冕带去足够的庇护与荣华,倒不如交给聂皇后照顾,对陆冕的前途更有帮助。聂皇后这些年里跟苏太后相处极好,情同母女,此刻早已是悲恸万分,只不住点头,许诺一定会将陆冕视同亲生,保他一世荣华平安,以延续长兴长公主一脉。苏太后听着她语无伦次却发自肺腑的保证,才放心的咽了气——就跪在聂皇后身侧的肃泰帝,泪流满面,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后临终前最后惦记着的,看似陆冕,倒不如说,是长兴长公主。但太后竟一个字都未曾叮嘱他这个亲生儿子,反倒指望聂皇后,可见太后对于皇帝当初赦免卫氏母子,有多么耿耿于怀,甚至太后从来没有真正的原谅过肃泰帝。但肃泰帝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这么做——皇朝的兴盛,天下的繁华,青史的铭刻,从他立下目标起,就注定他会失去另外一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甜蜜;亲人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倚赖;平等相待的知交好友……将来也许他还会继续失去,可看着这个皇朝一点点的崛起,胜过史书记载的一个个盛世;看着原本各怀心思的朝堂逐渐消弭了成见与隔阂,共同为这片天下谋取福祉;看着这个天下的臣民一日比一日富裕自信——他觉得,值得。恩怨如果要了结,不是同归于尽,将一切爱恨情仇埋葬于毁灭,那么终究是要有人作出牺牲与让步的。肃泰的父兄都没有让,也不肯让。所以自开国之前的恩怨继续,显嘉帝的亲生女儿长兴长公主,废帝端化的嫡长子陆承璀,都是这份恩怨的牺牲者。所以肃泰帝选择了退让,让此后的子孙晚辈们,不必再受到前人的牵累。即使,代价是生身之母的到死都不原谅,是他自己诉说不尽的愧疚与痛楚。“然而,总是要有人牺牲的。”正值壮年的皇帝颤抖着将脸埋入臂弯,当他抬起头时,面容已然恢复平静,只眉宇间有着掩不住的淡淡哀戚。天下人的表率,万民之庇护,怎可因私情倒下?这一切的痛苦哀愁,这一生的遗憾内疚,惟有国泰民安,盛世绵长,可以抚慰。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太后的丧礼结束后,聂皇后依照诺言,将陆冕接到未央宫抚养。这是皇后头一次养孩子,即使陆冕已经不是襁褓里的婴孩了,聂皇后仍旧非常的郑重,生怕哪儿没做好,辜负了太后的临终遗愿。所以聂皇后时不时的召宋宜笑入宫,请教教儿经验。宋宜笑偶尔会带上几盒糕点,与皇后分享——这时候的糕点就不是乐源郡主简清越做的了,而是出自其妹平绍县主简清章之手。……出生于显嘉二十二年的简清越,在肃泰十二年就出阁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一度让宋宜笑感到为难的异父妹妹陆茁儿,也在去年下降——陆茁儿是在前年的时候恢复的,像是忽然醒过来一样。宋宜笑一度不敢相信,再三确认无误之后,足足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提到此事,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恢复之后的陆茁儿还是很沉默,却已经是正常的沉言寡语,否则宋宜笑断不放心她嫁人。饶是如此,宋宜笑也特意将自己多年的心腹,锦熏夫妇、铃铛、苔锦等人,统统塞给了她做陪嫁,惟恐她吃亏——简清越为此回娘家的时候都半真半假的抱怨了几句,认为母亲对姨母比对自己还好。不过这位乐源郡主也非小心眼的人,被简虚白哄了几句,也就喜笑颜开,不介意了。噢,之所以说陆茁儿是下降,而不是出阁,是因为肃泰九年的风波之后,苏太后亲自下懿旨,将陆茁儿收为义女,封昌安公主。所以她是下降,有自己的公主府邸,不必与公婆妯娌同住,这让宋宜笑对苏太后、聂皇后均是感激非常。因为苏太后是经聂皇后请求出的面。除了这两位之外,生于肃泰元年的燕国公世子简清世,也已经到了议亲之年。但因他底下最大的妹妹简清章还小,简虚白夫妇并不急着给他相看,更希望他能够有他舅舅陆冠云当年的心气,考出个功名来再考虑亲事。“时间竟过得这样快,好像前两天,清越还被咱们搂在膝上说笑,一晃眼,清章都能做糕点了。”聂皇后拈起一块酥点,柔和的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暖意与唏嘘,“这是特意用了素油?清章真是细心。”太后新丧,聂皇后自然得守孝,她真心敬重苏太后,是以守得非常认真,早已吩咐过这段时间饮食不可入荤腥,连荤油也不许搁。而简清章做的这道酥点,大部分情况下其实是用猪油的,之所以改成素油,显然是专门给皇后做的。“你那么疼她,她哪能不用心?”宋宜笑轻笑了一声,端起茶水,正要浅呷一口,却见聂皇后忽然一蹙眉,旋即变了脸色,跟着不待宋宜笑询问,竟仓皇扔下酥点,举袖掩嘴,匆匆奔出内殿!“娘娘?!”周围伺候的宫女纷纷愕然,慌忙追上。宋宜笑吓了一跳,然而跟到殿外,看着聂皇后俯在栏杆上,对着花丛不住呕吐,她观察片刻,原本惊愕的神情,逐渐转为欢喜与忐忑,忙拉过一名宫女:“快!快去请太医!”
第六百三十五章 驾崩
聂皇后有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前朝后宫!“是真的么?”即使太医再三确认了,皇后兀自不放心的追问,“本宫……本宫真的是有喜?你看准了是喜脉?没错儿?”太医正要再一次肯定,却见皇后忽然举袖掩面,呜咽出声!“这么大的喜事儿,你哭什么?”宋宜笑眼中也有泪光闪烁,边递帕子过去给皇后擦脸,边哽咽道,“你该高兴才对——快快收了泪,这会子是最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动情绪!”聂皇后一面努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一面语无伦次道:“我早就不抱指望了,这两个月月事一直没来,我只道是侍奉太后以及操办太后后事过于疲惫伤心的缘故,怕说了出去叫陛下操心,特特叮嘱身边人都封了口。谁能想到——谁想——四嫂你快掐我下,我是不是在做梦?!”“太阳挂在外面呢,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宋宜笑吸了吸气,轻拍着她手背,“你冷静点,你这头次妊娠,虽然太医跟你左右的姑姑,肯定也会叮嘱你,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先唠叨一回——要不要听?”“当然要!”聂皇后又哭又笑,反握住她手,泣不成声道,“我也不指望这个孩子怎么样,无论男女,笨一点都没关系!只要孩子健健康康的,什么样我都愿意!”宋宜笑又劝了好一会,聂皇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她到底还是没能指点皇后妊娠期间的禁忌,因为肃泰帝亲自赶过来了!看着这位威严日渐隆重的皇帝,眼泛泪光的走进来,宋宜笑二话不说起身让开。果然她尚未来得及行礼问安,肃泰帝已扑到榻上,竟不管四周宫人,以及她这个燕国夫人还在场,一把搂住聂皇后,帝后同时落下泪来!“我先告退了,你回头替我跟陛下、皇后说一声!”见此情景,众人都识趣的退到殿外,宋宜笑整理了下仪容,掠了把鬓发,轻声叮嘱芳余,“改天我再进宫来看皇后娘娘——娘娘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天真烂漫的,又是头回有喜,接下来……还请姑姑帮忙看着点儿!”芳余也正在擦着眼睛,闻言连连点头,又不无遗憾道:“可惜太后娘娘去早了几日,竟没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然,太后娘娘一定很高兴!”她是扶风堂送进宫的暗子,跟了苏太后几十年,属于心腹中的心腹了。前些日子苏太后快不行的时候,特意跟她商量,把她留给了聂皇后——太后是怕自己去后,没了自己的指点与善后,聂皇后应付不了六宫之事,若有芳余在侧,多少能够为皇后查漏补缺。没想到她跟陆冕才到聂皇后身边,皇后竟然就有了喜。苏太后虽然到死都对肃泰帝有些余怒未消,可这些年来聂皇后一直将她当亲生母亲一样敬重爱戴,太后对皇后不无真情。正如芳余所言,倘若太后知道聂皇后终于有喜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说不定,太后还能多拖几日……“太后娘娘泉下有灵,未必不知。”宋宜笑安慰道,“再者,皇后多年无子,太后留给皇后的人才来这未央宫,就有这样的好消息,可见这是太后娘娘在庇护着皇后呢!”见芳余听了这话,越发的泪如泉涌了,她忙压低了嗓音,小声道,“这些年来陛下膝下站住的皇子已有六位,大皇子过两年都就能议亲了,皇后这时候有喜,固然是件普天同庆之事,然而……”“夫人请放心,当初太后娘娘让奴婢跟着皇后娘娘时,为的就是这样的情况。”芳余忙三下两下擦了脸,郑重道,“奴婢一定会照顾好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交代完芳余,宋宜笑回到燕国公府,照例先去见城阳王妃,说了此事,城阳王妃微微颔首,眯眼道:“皇后也算是终于熬出头了!不过,前两日朝中才有人提过该立储了,她偏赶着这么个时候妊娠,按照皇帝一贯以来对她的好,必然要把立储之议朝后拖,看有没有立嫡子的指望了。”“好在太后考虑周到,把身边体己人儿留给了皇后。”宋宜笑明白城阳王妃这么说,可不是感慨聂皇后怀孕及时,赶着朝廷尚未立储的时候有喜,不然等太子立下,皇后再生个嫡子下来,可是尴尬了;而是委婉提醒自己,皇后这会估计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抿嘴道,“而且正如外祖母所言,这些年来谁不知道陛下对皇后的心意?贵妃淑妃都是明白人,再下面的料想也没那本事。”“沈刘两家的女儿料来确实不会犯这样的糊涂。”城阳王妃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胡婕妤之流,得空还是提醒皇后左右盯着点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该知道若非皇后这时候怀上,大皇子是最有指望入主东宫的。”肃泰帝虽然对臣下宽厚,没有鸟尽弓藏的意思,但也不是完全不注意平衡。最重要的是,眼下的六位皇子,除了年纪最小的那两位还在襁褓里外,其他皇子到目前看来,论资质乃是半斤对八两,没有明显的差距——贵妃跟淑妃所出的皇子,许是因为生母会教孩子的缘故,格外懂事些,举止进退也很有样子,论气度确实比其他皇子胜出一筹。不过从选立储君的角度考虑的话,他们的天赋仍旧无法让肃泰帝满意。而肃泰帝原本就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心思又皆在皇后身上,看到膝下有了六个皇子之后,这两年去妃嫔处的次数是越发的少了——贵妃淑妃因为家世的缘故,肃泰帝每个月至少要去看上几回,其他妃嫔出身寒微,纳进后宫也纯粹是为了延续子嗣,肃泰帝可就懒得耗费功夫,不过命人把孩子带到宣明宫见一见罢了——估计这也是聂皇后怀上的缘故,毕竟近年肃泰帝差不多天天住在未央宫,直到这回苏太后薨逝,才搬回了宣明宫。生母出身贫寒,将来不会有强势外戚干政,比之贵淑二妃所出皇子,总是个优势;资质虽然没有明显强于弟弟们,但聂皇后并没有像肃泰初年时候很多人预料的那样,抱养皇子。大家都是庶子的情况下,自然以长子为重。何况肃泰帝那么宠爱聂皇后,偏偏聂皇后之前一直无子,肃泰帝怎么能不为皇后日后考虑?若储君的生母出身卑微,聂皇后这个嫡母好歹还能撑一撑场面;如果是贵妃淑妃做了圣母皇太后,将来哪还有聂皇后说话的地方?能被好吃好喝的养着就不错了。总而言之,皇长子成为储君的指望本来是最大的。如今聂皇后这一怀孕,等于是断了他的前程,大皇子母子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跟举动可不好说!宋宜笑心里也有这样的担心,颔首道:“外祖母说的是,过两天我再进宫看望皇后,一定转告她!”城阳王妃其实并不关心杀女仇人的亲生女儿,主要是觉得皇后一直盛宠,又跟宋宜笑这个燕国公府的女主人交好,这对燕国公府也是个好处,这才讲了几句。此刻点了点头,又道:“其实也只是为防万一,毕竟皇后虽然有喜了,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不过许是聂皇后确实苦尽甘来了——她这一胎怀得竟是顺顺利利,芳余等人千防万防的各种情况都没有发生,于肃泰十六年四月初,生下了皇七子。皇七子很是健康,这点让原本忐忑的聂皇后长舒口气。到底算算年纪,她已经是可以做祖母的岁数了,才生第一胎,难免担心自己已非少年时候,体力精力都有衰退,会不会影响到孩子的身子骨儿。“说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然而你跟陛下都在壮年,哪儿就会影响到七皇子?”宋宜笑知道后半是取笑半是宽慰的说她,“看看,叫我说中了吧?什么事都没有——七皇子这气色,瞧着就知道往后必然是个健壮的。等再过个三五年,你就瞧着这长乐殿上是怎么个热闹法吧!”实际上根本不必等到皇七子能跑能跳的年纪,未央宫就已经十分热闹了。正宫嫡子,皇后还深得皇帝宠爱,其余皇子里又没有特别出挑的,岂非现成的储君人选?若非肃泰帝考虑到自己迄今已经夭折过好几个皇子公主,担心好不容易得来的七皇子步上哥哥姐姐们的后尘,决定等七皇子长大些,看看能站住了,再提这事儿,估计七皇子尚未满月,就会被册立东宫了。这种情况下,原本就是各方不敢轻慢的未央宫,越发炙手可热。到了肃泰二十三年,在确认七皇子身体健康,不会忽然夭折,而且天赋虽然不算特别好,但也不比兄长们差多少之后,肃泰帝终于下定决心,诏立嫡子为储,入住东宫!这年七皇子虚岁才八岁,如果是寻常皇子的话,尚未到住进嘉木宫的时候。聂皇后在七皇子之后再无所出,难免十分舍不得。但经过肃泰帝的劝解,她也只好答应了。实际上肃泰帝何尝不心疼嫡子?这毕竟是他期盼多年,绝望数年之后才迎来的孩子。问题是他已经快到不惑之年,虽然依旧身强体壮,尚未感受到衰老的来临,然而他的生身之父显嘉帝,与生身之母苏太后,都不算长寿。即使显嘉帝只活了四十来年,乃是因为早年在宫闱里受了太多磋磨的缘故,但显嘉之父惠宗皇帝,其实也没活过五十岁。再往上的睿太祖,倒是活了六十多——但这位太祖皇帝陛下做上皇帝的时候,已经五十多了,真正在位甚至不足十年。肃泰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担心自己会与父辈一样,享寿不永。何况作为一个被称赞为“千古一帝”的皇帝,肃泰帝也觉得自己长寿的可能性不大: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日理万机,可不是说说而已。这种情况下,即使有着举国最好的大夫围着转,一群宫人不分日夜精心伺候,肃泰帝也深刻感受到了治国的辛苦与不易。这还是他一步步化解了本朝君臣矛盾之后,君臣齐心协力,彼此都大大减轻了负担之后。所以肃泰帝不能不未雨绸缪,早点将储君栽培出来。让才八岁的七皇子独居东宫只是第一步,为了避免出现废帝端化那种离开亲爹各种无能的情况,肃泰帝在册封太子的次日,将其余六个儿子,全部封了王爵,且许他们十岁之后,都可以上朝听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陛下这是要让大皇子他们做太子的磨刀石,磨砺太子了。”不过包括简虚白在内,没人阻止此事,连聂皇后,也被宋宜笑三言两语说服:“你以为你还有退路?你要是一直无子,说不管谁做储君,也还罢了。现在你生了嫡子,嫡子又做了太子,一旦将来太子保不住地位,你们娘儿两个,可未必能有卫氏母子的结局——毕竟谁能保证新君有陛下的宽宏大量?!”何况肃泰帝之所以会赦免卫氏母子,也不全是宽宏大量,也是因为从大局出发的考虑。宋宜笑继续道,“你要是有卫氏那样的城府手段,还能替太子分担些,然而你根本不是这块料——你说现在不让陛下亲自教着点太子,硬把他护在你跟前,这到底是心疼他还是害了他?”聂皇后最终默默无言,只苦涩道:“从前没有孩子的时候,见天的想。那时候觉得只要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现在有了孩子,才发现当初话说早了。”“谁家做父母的不是这样呢?”宋宜笑安抚她,“没孩子的时候想孩子,有了孩子更是操不完的心!不过陛下乃太子生身之父,即使将太子送去东宫,又为太子安排了日后之路,难为陛下还能害了太子不成?!”肃泰帝自然不会害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子,实际上事实证明他的未雨绸缪非常有必要。因为包括早就自以为享寿不永的肃泰帝自己,都没料到,他会去得这么早——肃泰三十年,太子年方十五,也不过四十来岁的肃泰帝,忽觉不适,召太医诊治后,却被神情凝重的太医院院使强烈建议,立刻放下所有国事,卧榻休养!仅仅休养了两个月,肃泰帝就撑不住了。不得不连夜召简虚白等重臣入宫,托付后事。次日一早,诏书发往青州,起复苏少歌!这道诏书是得到简虚白同意的,肃泰帝在的时候,凭借他的手腕与能力,并不担心朝堂上简虚白一家独大。但年少的太子,显然没有这样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所以不管是为了皇室的安全,还是为了避免简虚白长期独揽大权之后变了心思,新朝都必须出现一个能够与简虚白分庭抗礼的平衡者。太子尚未来得及议亲,聂皇后的娘家“依靠”就是燕国公府,这个人选,也只能找苏少歌了。论血缘,他是太子的嫡亲表叔;论能力,他也是最可能制衡简虚白的人;论家世,他背后的青州苏氏,比简虚白手里的锦绣堂更完整。而没有篡位心思的简虚白,也认可为太子起复苏少歌,毕竟他跟苏少歌在年轻时候交过手,彼此都很了解对方。无论为敌为友,有这份了解,进退都好拿捏,不至于真的起了冲突,将朝堂再次带入成天勾心斗角的局面。帝都距离青州遥远,即使苏少歌接旨后立刻动身,星夜飞驰赶到帝都时,肃泰帝业已只剩一口气。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同时握住简虚白与苏少歌的手,吃力的将太子,还有聂皇后托付给他们——末了,回光返照的时候,肃泰帝玩笑似的感慨:“当年你们都曾担心朕会过河拆桥,不给你们好下场。如今,却是朕走在你们前面,反倒要担心你们肯不肯尽心辅佐太子了!”两人不知道肃泰帝这时候讲这番话,是敲打,还是无心调侃,皆神情肃然的保证,一定会尽力扶持太子,使之延续大睿的盛世繁华。“请燕国夫人好好劝慰朕的皇后,别叫她太伤心,太子年少,尚须她照拂。”这是肃泰帝最后一句遗言——这时候聂皇后由于数度昏厥,不得不被抬去偏殿安置。而眉宇之间尚带稚气的太子跪伏榻前,泣不成声的看着肃泰帝缓缓合眼——这是肃泰三十年的初夏,大睿公认最贤德宽宏的君王,结束了他励精图治的一生。丧钟鸣响之后,举城恸哭。随着噩耗抵达各地,几乎家家户户自发披麻戴孝,甚至包括许多外族之人,亦为之捶胸顿足,涕泪满襟,哀悼这位将大睿治理到前人所未能及的程度的皇帝。是年,太子于灵前继位,拟年号延景。这个年号,是年少的太子自己挑的,意为延续大睿的盛世之景。“朕不会让父皇失望!”新君看着肃泰帝的灵柩被送入帝陵,再次红了眼眶,却努力攥拳,忍住号啕出声的冲动,认真的对陪伴在他左右的简虚白、苏少歌道,“朕一定会让大睿像父皇在时那样兴盛!”————————————————下章大结局。
大结局——朝朝暮暮相对,年年岁岁相依!
延景帝在肃泰帝入葬之日的宣言并未落空。 这位资质其实只是平常的皇帝,在位期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成就,后世对他的评价,乃是守成之君。但他至少守住了肃泰一朝的成果。没有发扬光大、更上层楼,却也没有作践前人心血——他从肃泰帝手里接受了一个辉煌的皇朝,也传给他的儿子一个鼎盛时期的天下。当然这些不是他一个人做到的,简虚白与苏少歌,这两位延景朝举足轻重的权臣,亦是居功至伟。实际上很多人认为,以延景帝的资质,以及登基时的年纪,能够守成无误,全在于他有这两位辅政,而且善于听取这两位的建议。因为延景帝登基之后,最初的十几年里,他几乎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发表过自己的意见。一直到延景十三年,即聂皇后薨逝的次年,简虚白因父孝丁忧,顺势请辞。延景帝再三挽留无果,不得不同意这位四朝元老从此致仕之后,延景帝才试着提出自己的主张,开始了在苏少歌鼓励下,磕磕绊绊的执政之路。但这些,与简虚白夫妇,却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由于简虚白的功绩与资历,简离邈得到了陪葬帝陵的恩典。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简虚白——当年仪水郡主去后,皇室为了安抚城阳王妃,也是因为愧疚,许仪水郡主陪葬帝陵之侧,也是没有葬回简家故里的。如今简离邈与发妻合葬,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他们不必扶灵前往辽州,但也没有像苏少歌当年丁忧时一样,依旧住在城内的府邸,而是择了城外靠近帝陵的庄子住了下来。“爹爹一定很高兴,终于与娘团聚了。”对于简离邈的死,夫妇两个自然是伤心的,但也有释然,他们都知道简离邈其实早在仪水郡主去世之后,就没什么生趣了。不过是牵挂着简虚白,才一直熬了下来。后来简虚白稳固了地位,看着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了,他也是为了城阳王妃在坚持——城阳王妃去后,简离邈没了牵挂,那时候身体就每况愈下。若非锦绣堂出身的医者技艺高明,简离邈也不忍心自行求死,使子孙难堪且痛苦,根本捱不到今日。他去世的时候,简虚白夫妇都守在榻前,看得非常清楚——简离邈乃是含笑而逝,他遗容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是以此刻夫妇两个带着众多子孙料理完简离邈的后事,回到偏僻的庄子内时,难过之余,又有一种别样的轻松,“而咱们,也终于借着这个机会,松快下来了。”简虚白其实早在肃泰三十年之前就想致仕了,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找机会提出来,肃泰帝竟忽然驾崩,延景帝又那么年少,彼时的辅政大臣人选,他根本逃不掉。为了与肃泰帝的一段君臣之情,也为了不让亲手缔造的大睿盛世衰落下去,他不得不打点精神,在宰相的位子上又待了十三年——这也是他当初同意苏少歌起复的缘故,他早就想退下来了,自然不在乎让苏少歌出头。回想最初的时候,简虚白之所以会参与储君之争,纯粹是为了防备简离旷的迫害。而这样的争斗一旦加入,便是身不由己。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终于一朝宿愿得偿,自此不必劳形劳心于案牍,却可自在优游林下山间,怎能不叫人觉得一身轻松?“记得才成亲的时候,你就一直许诺要在休沐的日子里,带我去占春馆玩耍。”宋宜笑含笑拨开一丛迎面而来的花枝,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许诺了又许诺,却始终没有实现。我还以为……你是打算一赖到底,权当早就忘记了呢!”他们住的这座庄子遍种花木,这季节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庄中各色海棠如云如霞,望去美得惊心动魄。宋宜笑凝视着身侧的几株垂丝海棠,语气中有着悠然的回忆,“当年我在衡山王府里住着的时候,门前就是这么一片垂丝海棠。没想到事隔多年,咱们庄子里也有这么一片。不过彼时我正年少,站在花下,人面花容参差仿佛,也没什么忌讳的。如今年岁已长,再看这些花,到底有些黯然了。”她这话里虽然没有真正的消沉之意,但美人迟暮,英雄气短,原本都是人间最叫人惋惜的无可奈何。“海棠娇俏鲜艳,轻盈烂漫,开时蔚然如云,确实可比少年女子。”然简虚白莞尔一笑,执起她手,凝望的眸子里映出此时的妻子:诚然如宋宜笑所言,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即使长年养尊处优,远比寻常同龄人显得年少,但岁月的痕迹,业已攀爬上华鬓,凌迟了美貌。但年华的老去,也沉淀了气度,磨砺了风华。所以简虚白说,“然而此刻的你,却非海棠所能比拟,惟有庄重雍容之花,譬如牡丹,方可形容。”“你是想用这番夸奖,让我忘记你至今不曾践诺之事?”宋宜笑欣然收下丈夫的称赞,然而眼波流转,却抓住方才的话不放,似嗔非嗔,“可是被我发现了?”“若不打算践诺,我何必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竭力说服陛下也要致仕?”简虚白轻抚她鬓发,笑得纵容又隐含愧疚,“只是一来爹爹才去,咱们丁忧期间不便远走;二来你我多年操劳,固然一直有芸姑等人调理身体,也难免落下许多暗疾而不自知!趁这两年,让芸姑再给咱们好生诊断一番。”他微笑道,“届时,区区占春馆又算得了什么?我必带你走遍这大睿山山水水,看尽书中描绘的天下盛景!”宋宜笑凝视着他,良久,踮脚于他腮侧一吻,含笑道:“好!”接下来的两年,夫妇两个果然专心调理身体,为日后的远行做各种准备。这中间,许多故人来访,包括苏少歌在内,亦拨冗前来拜访过。他来的时候不大高兴,原因也跟简虚白直言了:“燕国公走得好生轻松!却留我一个人在朝堂上累死累活。”“这话却置陛下与诸同僚于何地?”但简虚白毫无愧疚的反诘,“何况苏相老当益壮,区区政务,对别人而言是操劳,对苏相来说,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你在的时候也还罢了,你这么一退,以前你的那份差使,大部分也压给了我。”他们两个在显嘉朝时是政敌,到了端化朝,才渐渐合作,但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盟友,始终没有上升到私交的地步。然而在扶持延景帝的过程里,从朝堂合作上的默契里,倒是滋生了几分别样的同僚之谊,此刻说话已经十分坦荡自然,苏少歌所以叹息,“毕竟你也知道,陛下资质是不如先帝的。为了不让陛下落脸面,我不能不多操点心!”“为什么要怕陛下落脸面?”然而简虚白摇头,“现在已经不是延景初年了,陛下的兄长们不忿先帝越过他们,传位于年岁最幼的陛下,私下里小动作不断——陛下登基已经一十有三年,储君早册,地位稳固,这时候即使有些行差踏错的地方,难道底下人还能抓着不放到要求改立新君的地步?”他提醒道,“我之所以趁这回丁忧告老,正是因为陛下往后已经不是非留我在朝中不可——否则操心了这么多年,难为我还会当真只顾自己逍遥,不管大睿前程?”“……”苏少歌沉默良久,方苦笑一声,“许是当年教先帝的缘故,我总觉得为君者最好一举一动都谨慎为上,不要有什么容人指摘议论的地方。”其实这个问题跟苏少歌自己的出身有关系,扶风堂拥有青州苏氏完整的传承,他幼承庭训,打记事起就被要求言谈举止务必完美无缺,以免堕了苏氏声名。对于在人前发表意见,除非有绝对把握,或者别有所图,否则都是习惯性的措辞委婉,留足退路,免得一旦说错,难以下台。然而这样的要求放在延景帝身上,却未必合适。此刻被简虚白点醒,苏少歌舒口气之余,也不再讲这些事情,只关切问,“你既然决定不再出山了,却不知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回辽州吗?”“辽州苦寒,我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去那儿做什么?”简虚白摇头道,“我准备等丁忧结束之后,带善窈到处走走。第一站应该会选江南——杏花烟雨的江南,说起来是善窈娘家的祖地,我们夫妇却至今不曾亲眼见闻。”“你们倒是自在惬意!”苏少歌听到“善窈”二字时,眼波微动,但很快若无其事,含笑道,“到时候我未必还记得来给你们送行,今日先以茶代酒,祝你们夫妇一路顺风了!”简虚白端起茶碗跟他碰了下,笑道:“届时我们却会记得在江南给你稍些土产的,你不要忘记给送东西的人打赏就好!”也许是真的忘记了,又或者是那份隐秘的情愫怕被察觉,此后苏少歌虽然派人送过两回东西,自己却未再登门。直到简虚白夫妇出孝,挥别子孙故旧,离开帝都南下的那日,燕国公世子简清世携妻带子,身后是众多弟弟妹妹,怅然返回帝都,却在细雨蒙蒙里看到了独自负手伫立的宰相苏少歌。他自要上前招呼,也有点好奇:“苏相一向政务繁忙,何以在此?”“原本想给令尊令堂送行的,然而看着你们一家道别,不忍打扰,就在这儿站了站。”苏少歌微微一笑,“如今正准备回府,告辞了!”“苏相慢走!”简清世看着他的背影,暗想:世人都说苏相与爹爹早年有怨,甚至谋夺过娘的娘家产业,然而今日爹娘远行,他竟特意来送,可见他与爹爹到底还是有几分知交情谊的。却不知道苏少歌回府之后,挥退侍者,独自在书房展纸研墨,顷刻间落下一阕《凤孤飞》:轻雨疏风黄昏,惆怅荼蘼落。早知是春末,犹不信、应笑我。熟弹《凤凰》却无诺,从今后,谁称婀娜?只凭迢迢祝寥廓,岁岁相脉脉!他素来善于自控,自幼养就了内敛深沉的心性,除了血脉亲人外,对人对事,鲜少动情。实际上当年在占春馆里,对宋宜笑略觉异样之后,他也是立刻斩断心思,从此刻意疏远了这位燕国夫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他跟宋宜笑的关系也算不上好,甚至一度起过冲突,互相算计,然而此刻白发苍华,追想平生所见女子,印象最深刻的,却仍旧是宋宜笑。从第一次见面起,已是他人之妇的宋宜笑。甚至有几年,他不知不觉将常弹的曲子,从原本的《风入松》,变成了《凤求凰》。畅想假如自己在宋宜笑未曾嫁入燕国公府时,就遇见这个女子,也许,这首古时才子情挑美人的曲子,会得到什么许诺与结果?妻子玉山大长公主不知就里,为此一度很是欣喜,以为丈夫是为自己弹的。却不知道苏少歌醒悟过来之后,一度汗湿衣襟。他不是肆意的人,实际上在扶风堂的教诲下,他也不可能养成肆意的性格。宋宜笑有夫,他亦有妇。这份情愫,是根本不可能见于天日的。发乎情而止乎礼——他曾这样要求过妹夫姬紫浮,那么自己也应该做到,也必须做到。今日斯人远去,再见恐是无期,即使有期,这样的岁数,也该放下了。毕竟他知道玉山大长公主是怎样的爱慕着自己,若在此后这不多的余年里,心中却仍旧惦记着另外一个人,即使玉山大长公主根本不知道,苏少歌觉得,亦是叫人不齿。他拈起白宣,静静的看了一回纸上词句,终究将之扔到旁边的水盆里,看着盆中清水,将墨迹打湿,随手一捞一搅,纸与墨皆泥泞,浑浊了水色,亦消弭了秘密。合眼,张目,苏少歌重铺白宣,这次却取了丹青调色,精勾细描,绘下一幅并蒂莲图,扬声唤入下人:“殿下在何处?将此画送与殿下玩赏。”而此时的宋宜笑,正靠在丈夫肩头,从软风偶尔掀起的帘隙间,打量着沿途的风景。前世今生,不算当年去辽州的那趟,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好奇自然是有的,不过其实她对于到处游山玩水,兴趣不是很大。哪怕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江南宋的桑梓所在,然而宋宜笑对宋家没什么好感,对江南这个地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向往。由于幼时的经历,她一直以来所求的,无非是夫妻和睦,儿女成行,以及安居乐业。对于走遍大睿千山万水,一睹河山壮丽,宋宜笑不反感,但也没觉得迫不及待。这一回之所以愿意起程,无非是,因为简虚白会陪着她。——尽管他不知道她对此兴趣平平。但定居也好,漂泊也罢;颐养也好,跋涉也罢;帝都也好,江南也罢——只要他在,这些都是无所谓的。马车驶过一簇低下来的花树,趁着花枝拂过车窗的瞬间,宋宜笑眼疾手快摘下一朵,笑吟吟的拿在手里轻嗅把玩,眼角暗瞥着揽抱着自己的男子:你可知道,万水千山,若无你同行,在我眼里,亦是索然无味。但因为有你在,纵方寸庭园,在我眼里,亦是无限美好的天地!简虚白注意到妻子的目光,微笑着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从显嘉朝,经端化、肃泰,到现在的延景朝;从战战兢兢殚精竭虑的自保,到位极人臣,大半生的岁月里,有过温情脉脉,有过波澜壮阔,亦有过杀伐暗斗、流年静默。当年的意气风发,曾经的权倾朝野,都已在光阴的叹息里,洗涤成淡泊。在往后的余生里,他只愿与妻子静享一段现世安好——朝朝暮暮相对,年年岁岁相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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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同时发一章番外,是从前世宋宜笑死后讲的,主要是她的父母。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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